[作者张高评,男,汉族,台湾国立成功大学特聘教授,研治《春秋》《左氏传》《史记》、唐宋诗、诗话学等。]
一、前言
昭君和亲的故事,载存于班固(32-92 年)《汉书》者,最为原始滥觞。[1]其二,则《乐府诗集》所载蔡邕(133-192 年)《琴操》,叙述另类,情节独特。[2]其三,东晋石崇(249-300 年)《王明君辞并序》,误读历史,移花接木,将公主琵琶转移为昭君琵琶。[3]其四,则号称葛洪(283-363 年)所撰《西京杂记》,踵事增华,秀异可观。[4]其五,则刘宋范哗(398-446 年)《后汉书》所叙,情节完整,将昭君美丽形象具体化、生动化。[5]
后代述说昭君故事,状写昭君形象,大抵多就上述五个系统作粉本,进行生发、补充、增订、创作。[6]就近代发现之敦煌遗书而言,涉及王昭君之文献有四。即《王昭君变文》[7]《王昭君(安雅词)》[8]《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昭君怨》。[9]有关王昭君和亲故事及人物形象,较前文所述五个系统之空白与未定,又有所添加、滋长,尤其是《王昭君变文》。变文与安雅词对于宋元文学之影响,姑且存而不论。本文所谓主题之独创与新异,只就五个系统作对照述说。
王昭君形象之塑造,历经两汉史传、六朝小说、唐代变文,以及六朝、唐宋诗歌,期间生发许多流变。大抵而言,多不离五大系统而传承之、孳乳之、翻转之、变异之。至元杂剧《汉宫秋》,方呈现极大之跳跃与疏理,如叙事之视点,由聚焦王昭君转变为特写汉元帝;空间之场景,自塞外穹庐挪移为汉宫掖庭;汉胡之形势,由汉强胡弱转为汉弱胡强;琵琶之代言,从传写怨恨变为排遗孤闷;史传之元帝诚信不欺,杂剧之君王风流多情;史传诗文之王昭君,出塞和亲,马致远之《汉宫秋》,投江殉节。这些变异与创新,大多暗合创造性思维之变通性、开放性与独创性。[10]
自王昭君出塞和亲,文人歌之咏之,历代络绎不绝。综论昭君诗之主题,大抵有五:或借琵琶以写怨,或评画图之妍媸,或说红颜之祸福,或论和亲之是非,或述远嫁之哀乐,不一而足。本文讨论清代昭君题咏之琵琶写怨,选取历朝诗歌为主,对于昭君故事变异大、创新强之《汉宫秋》,笔者已撰成《{汉宫秋)本事之变异与创新——从唐宋诗到元杂剧的演化》一文,论文旨趣大抵如前段所述;因此,本篇不再讨论。本文所谓清代题咏,以张廷华所编《青冢志》,[11]以及可咏雪、余国钦编纂《历代昭君文学作品集》[12]为主,总数在400首以上。选取其中“琵琶写怨”主题共 31首.论述清诗对宋诗之传承,琵琶意象之流衍与成型,对于王昭君故事之缘饰附会,清代诗人之题咏,有其推助之功,论说如下:
二、唐宋王昭君形象之主题类型与诗人诠释
(一)昭君形象之形成与流变
王昭君之人物形象,除上述五大系统基型外,唐宋诗歌颇开发其中之空白处、模糊处、未定处,进行孳乳与加工,缘饰与杜撰。若参酌诗人之创作意图,考察作品之叙述视角,研究其中之意象经营,以论证唐宋诗之异同,不妨将唐宋诗中昭君形象之主题类型,依其平生遭遇,概分为汉宫秋、出塞泪、异域恨、琵琶怨、身后名;相较于唐诗,宋诗多体现异化、新化、深化、广化之趋向,正足以论定其传承与开拓之价值。
就昭君在汉宫之遭遇而言。唐宋诗共同关注造成不幸之原因;重轻之间,依序为容华误身、图画失真以及拒赂黄金,而且后二者互为因果,补充了许多文本的空白处、未确定点,以及朦胧处、粗略处。[13]塘代诗人喜好就后二者叙写,对“容华误身”较少渲染刻画。宋代诗人则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咏叹昭君冷落汉宫及悲怨和亲的不幸,偏爱从“容华误身”、红颜薄命去发挥,此《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叔向母所谓“甚美必有大恶”者。
昭君出塞之悲愁,与含恨异域之不幸,为唐宋诗齐心关怀、极力渲染之两大主题。自古以来,中国外患多来自北方,由于中原文化的本位及优越感,视自身为“我者”,为中心;遂矮化、丑化夷狄之邦,看作“其心必异”的“他者”,甚至目为“边陲”,非我族类。[14]此种文化意识投射在文学,于是昭君不过一后宫女子而已,居然不甘心、不忍心下嫁单于,唐宋诗人共伤其去国,共怜其出塞,同情其憔悴异域,共哀其含恨青冢,其中隐然有“我者”为尊贵、“他者”为卑贱之意识在。
就昭君出塞历程而言,唐宋诗人多特写其去国之泪及出塞之悲。宋代《春秋》学昌盛,“正统论”研讨热烈,故北宋诗人所咏昭君之悲情不幸,较唐代有过之而无不及。宋人经营意象,处理场景,除传承唐人“化景物为情思”之手法外,又多以叙为议,寓物说理,借事明义。唐诗议论,多“带情韵以行”,故较婉约含蓄。宋人喜好翻案生波,以期推陈出新,于咏昭君诗可见。
对于王昭君“丰容靓饰,光照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的秀色妍姿,令汉元帝惊讶且“不自持”的美貌,唐宋诗人多持两端:既说其“误己”,又言其“误人”,更有歌颂昭君和戎靖边之功者。[15]这种推陈出新、意外自得的翻案手法,晚唐人偶用,北宋诗人大开风气,南宋踵事增华,使得昭君和亲有了新颖独特、“别生眼目”的诠释角度。翻案诗至南宋而精益求精,形成宋诗特色之一,昭君诗中多用此法。[16]
昭君饮恨异域,独留青冢,唐宋诗人不约而同,共叹其不幸。唐人所咏昭君身处异域之憾恨,可以南宋姜夔《疏影》词所谓“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二语概括,尤其侧重叙写故国之怀思。宋人所作,在创作手法上,注重叠映与对比,叙思。宋人所作,在创作手法上,注重叠映与对比,叙述视角上,则关注梦归汉家和情托南雁。其他,有立意因袭,而内容更加深化广化者;亦有生发议论,独具只眼者;更有会通诸长,化成新作者,多有可观。
北宋诗人叙写“青冢”,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及《明妃曲》,亦以悲怨为主,知南宋诗人之悲怨,继承有自,这是对传统的“证同”,也是南宋诗人咏昭君和亲的第一种评价。南宋诗人咏昭君“死留青冢”,另有表现乐天知命、无怨无悔者,这是第二种评价。又有一类诗,扬弃悲哀,标榜立功不朽,则是第三种评价。南宋诗人咏史,以昭君和亲,立功不朽为说,虽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亦足以告慰其平生。此种人生观感,北宋诗人尚未发明,何况唐代诗人?宋诗重反思内省,尚意贵理,南宋昭君题咏可见一斑。
汉魏六朝之审美意识,大体是“以悲怨为美”。[17]唐代继承此一传统,观物论人遂多体现悲情意识。北宋诗与两宋词传承之,遂多以悲怨为美;至北宋末到南宋,致力自持自适,乃化悲怨为乐观旷达。今考察两宋咏叹昭君之诗歌,虽传承唐诗悲怨哀恨之审美意识,然于叙述视角、意象经营,以及创意造语方面,都有显著之变异与拓展。
唐宋诗人咏叹昭君,大抵以《西京杂记》为原型,而加以触发缘饰。然唐诗多用短章之乐府、绝句,精要婉约,绰有余韵。宋诗多用七古,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议论为诗,故兴会淋漓,详尽周赅。且着重叙述视角之新变,致力意象之经营安排,更追求创意造语的功夫,袁枚称宋诗“学唐变唐”,陈衍称“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18]由此可见。
(二)唐宋诗人之诠释及其兴寄
唐宋诗人对王昭君之评价,主要从三个层面进行诠释:其一,画图之妍媸;其二,红颜之祸福;其三,和亲之是非。三者交相作用,互为影响,其中,和亲之是非,讨论最为热络,至清代题咏依然最多。唐宋诗于各层面之诠释,略述于后:
1.画图之妍媸与真伪变乱
王昭君和亲塞外,独留青家,不必然是造化弄人,或红颜薄命。其中牵涉到三方面之因缘:其一,为“君王先错计,耳目寄他人”;其二,为“延寿私好恶,丹青能乱真”;其三,由于昭君“自倚绝世姿”,“不将赂结毛延寿”,因缘和合,彼此交叉.于是决定了王昭君的命运。以下论述,分别就王昭君、毛延寿、汉元帝三方面,阐说“画图妍媸”之主题,宋代诗人如何追新求异,致力创造性思维。
王昭君姿容之美丽,此六朝唐代以来之共识,宋代所作昭君诗,大抵多用虚写,以凸显其绝世独出之外在美貌。其能事,尤在运用求异思维,深一层说,侧一层说,以形塑王昭君天真、自信、高洁、良善之内在气质。北宋诗人咏昭君,不免沿袭唐诗故事,就“姿容甚丽”之外在美作点染,同时触类略提其内在气质。南宋以降,更推重昭君“志不苟求”之人格美。由此看来,昭君自恃姿容、志不苟求之个性,多少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因为画工索贿、丹青错画,于是王昭君出塞和亲,流落异域,毛延寿成为关键的黑手与丑角。唐代诗人咏昭君,断定毛延寿贪婪无情、狠心为黄金。就追新求异之创造性思维而言,宋人题咏,看待毛延寿的画图,大抵分三个层面:其一,黄金索贿,丹青乱真;其二,将妍作媸,因祸得福;其三,于是开脱画工,而昭君流芳。题咏如此,视唐人所作更能妙脱蹊径,别出心裁。
造成昭君命运不幸的,还有“凭借丹青”以“省识春风面”的汉元帝。宋人题咏昭君,于此等处着墨不少。汉元帝选美择宠,“只是信丹青”,非由目历亲躬,权柄旁落,莫此为甚。汉元帝“但信丹青手”,致令画工有机可乘,宋代昭君题咏于此,每多比兴寄托,作若干创意之发挥。要之,诸家所咏,多聚焦“可怜君王目,但寄丹青手”旨趣之挥洒。多兴寄讽谕,有益教化。
2.红颜之胜人与祸福相倚
红颜薄命,容易引发同情,更何况王昭君有“丰容靓饰,光照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的天姿国色,却因荣华误身,而冷落汉宫,而去国远嫁,而含悲出塞,而饮恨异域,而独留青冢。唐宋诗人共伤共怜之余,多代写其怨恨,代诉其愁苦,共鸣其悲哀,共传其惆怅,渐渐形成塑造王昭君悲剧人物形象的传统。
昭君所以红颜薄命,在北宋诗人看来,是基于昭君自尊自重、自信自恃、洁身自爱的品格特质,因而耻赂画师,而导致红颜薄命;这与士人负才使气,以致际遇乖舛有诸多相似之处,故诗人往往借昭君以说世情,因红颜薄命而叹怀才不遇。美好招患、奇才埋尘,切合“感士不遇”主题之表述。美丽的容颜是福?还是祸?成了南宋诗人题咏昭君的焦点。或发扬唐人“荣华误身”的主题,开拓欧阳修红颜胜人、自嗟薄命的诗意,把美丽说成一种“自误”。或以王安石《明妃曲》为创作典范,取其诗意,变换叙事视角,调整审美意识,进而寄托随缘任运、乐天知命之人生观,升华人格,创新作品,在在皆有可取。
扬弃陈窠,追新求变,是脱胎换骨的自觉;前修未密,后出转精,是各领风骚的策略;苟无新意,不必重作,是竞争超胜的箴言;创前未有,开后无穷,是创造发明的愿景。考察唐宋诗中有关王昭君故事之题咏30首,关注文本基型之“遗妍”,侧重视角,或调整人生观感,或翻案求奇,或破体为诗。要之,宋诗之学古通变、创意造语之道,多针对典范作品之模棱处、朦胧处、空白处、否定处、粗略处、轻忽处,进行缘饰附会、杜撰嫁接、联想组合、类比会通。在在可作为吾人开发创意之启示。宋诗之传承与创新之道、继往与开来之方,可于此中探求之。而所谓文艺作品之创造性思维,亦可即器求道得之[19]
3.和亲之是非与青冢不朽
汉朝自武帝到元帝,由于国势富强,因此对匈奴、乌孙的和亲,大多采取主动积极政策,用意在安抚与羁縻。唐宋诗人咏昭君,传承《西京杂记》以来之成说,故意“误读”这段和亲之事实,错置时空,张冠李戴,把汉元帝时代安抚羁縻的和亲政策,硬说成“忍让屈辱”的“和番”使命。把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惧而归汉,“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误解为单于势强,侵逼中原,不得已而昭君出塞和亲。[20]且以之论断是与非,批判其幸与不幸。北宋以前诗早已触及,南宋诗人借题发挥,往往最津津乐道。
宋代开国以来,外族侵逼,边患不断,宋朝向来采取妥协忍让的政策,宋辽澶渊之盟(1004 年)、[21]宋金绍兴和议(1137 年)、[22]宋金隆兴和议(1164年),[23]可为明证。这种妥协忍让的“心理定势”,跟西汉初年公主和亲时一味权宜、应急、屈辱、消极有诸多相似之处。于是南宋诗人咏昭君诗,遂移花接木,透过主题类化,有意对文本误读接受,进行借题发挥,间接批评和议政策,表现出以书法史笔议论是非之咏史特色来。若结合南宋偏安江左之局势、政策主和忍让之妥协态度看来。诗人正是透过昭君和亲的故事来借题发挥,以古说今,讽谏“秦桧主和”、“隆兴和议”诸般近代现代史实,所谓“主文谲谏”之说教,“微婉显晦”之书法,[24]此中有之。
唐宋诗人所咏昭君形象,如图画失真、冷落汉宫、去国远嫁、含悲出塞、饮恨异域诸情结,大抵补充《西京杂记》之空白和未定点,再加缘饰润色而成。至于“死留青冢”,则是原本蔡邕《琴操》“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独青”情节之缘饰附益。至唐李白《王昭君》有“死留青冢使人嗟”之句;杜甫《咏怀古迹》亦有“独留青冢向黄昏”之言;完成于晚唐的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则有:“坟高数尺号青冢”之说.[25]于是“青冢”成为王昭君坟墓之代称,俨然是哀怨孤恨的图腾,悲壮牺牲的归宿,声名不朽的丰碑。
(三)唐宋昭君题咏与琵琶代言哀怨
琵琶,是唐宋以来诗、词、变文、小说、戏曲中,诉说昭君不幸遭遇的主要传媒。唐宋文学有关昭君故事的情节,如汉宫秋、出塞泪、异域悲、青冢恨、身后名诸描写主题,琵琶作为道具,皆不可或缺。然翻检《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西京杂记》等最原始之文本,皆未载昭君弹奏琵琶事。
由于琵琶哀怨之曲调,足以愁塞月、恨边云、敛人眉、诉衷情,故唐宋诗人咏昭君出塞和亲之不幸,往往借琵琶书写心声。自石崇提示开端,至杜幸,往往借琵琶书写心声。自石崇提示开端,至杜甫、李商隐踵事增华,至宋人王安石、欧阳修、司马光、秦观诸家之缘饰附会,孽乳展延,悲怨不幸之形象乃大抵完成。诚如王楙《野客丛书》所云:“今人画明妃出塞图,作马上愁容,自弹琵琶。而赋词者,又述其自鼓琵琶之意矣。”[26]于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公主琵琶与昭君琵琶乃混同为一。王安石《明妃曲》、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叙写昭君和亲故事,特写琵琶,跃升为主体焦点,将生平之怨恨与不幸,凭借琵琶旋律宣泄而出。其他两宋诗人咏昭君诗,也都有类似之遗妍开发。
历代文人塑造王昭君形象,重点之一,在绘声绘影、有声有色之强调。红颜荣华、丹青写真、青冢不朽,属于色调影像之描述;琵琶哀弦、朔风塞雁、弓鸣马嘶,则属于声响之触发。其中琵琶旋律之掩抑凄清、幽怨依依,白居易曾称其“四弦千遍语,一曲万重情”,“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闲人暂听犹眉敛,可使和番公主闻”。有关琵琶之旋律,唐人曾称:“琵琶弦中苦调多”,“指底商风悲飒飒”,因此,可以生发“关山思、秋月寒”的效应,对于撩乱边愁、惆怅思归,有加乘作用。尤其琵琶音响“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27]琵琶旋律,或如“浮云柳絮无根蒂”,或如“喧啾百鸟见孤凰”,[28]比兴双关,最切合昭君怨恨不幸、只身出塞、含悲和亲、黄沙青冢之遭遇与命运。因此,历代诗人文士咏叹昭君,多以琵琶音声作为昭君不幸之代言。
试检索《全唐诗》之咏明妃诗作,写其命薄、不遇、出塞、饮恨、怀乡、思归,卷十九“相和歌辞”载存 24题29首,只有刘长卿《王昭君》、李商隐《王昭君》二诗,借琵琶写怨;卷二十三“琴曲歌辞”,载存昭君诗4题4首,未尝言及琵琶。唐代其他诗人题咏昭君尚有26首,除杜甫《咏怀古迹》以“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夸张明妃之怨恨,李咸用《昭君》诗言“千秋青冢骨,留怨在明琴”外,皆未以琵琶人诗,更未言昭君自弹琵琶。至北宋诗人咏明妃,受杜甫影响,选择琵琶作为形象,以挥洒其传恨与留怨之主题者遽增,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韩维《和王昭君》、曾巩《明妃曲》其二、刘敞《同永叔和介甫昭君曲》、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沈辽《昭君操》、黄裳《昭君行》诸名篇,皆是五言、七言长篇古诗,多为咏明妃诗之翘楚,要皆以“琵琶”作为传恨或留怨之媒介。其他诗人咏明妃,顺带略及琵琶者更所在多有。至南宋97首咏昭君诗中,借琵琶之写怨传恨,塑造昭君哀怨不幸形象者,即有30篇。
宋代歌咏王昭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为王安石《明妃曲》,其二首之二特写昭君出塞,借琵琶哀弦传写孤独情怀,所谓“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设身处地揣摩昭君心思,渲染补足琵琶传怨之场面,具体刻画昭君出塞、青冢芜没之哀情,试与杜甫《咏怀古迹》作比较,无论情节、场面、形象塑造,多见创意之开发。
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据《琴操》载昭君所作《怨旷思惟歌》,变琵琶作思归曲,胡人咨嗟,为昭君情思写照:“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欲传来汉家”,翻转杜甫“千载琵琶作胡语”诗意,换时间为空间,作绝处逢生之抒写。状写昭君远嫁塞外,聚焦于琵琶;人死天涯,声传汉家,亦特写琵琶。这琵琶,能令“胡人共听亦咨嗟”,汉宫“岂知此声能断肠”;因而叙写昭君和亲故事,特写琵琶,跃升为主体焦点,将生平之怨恨与不幸,凭借琵琶旋律表出,此宋人所谓“化景物为情思”,王夫之所谓“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29]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敷写昭君远嫁场面,居延塞外,万里含沙、草木稀少、旧识无物、云边秋雁、不解汉语、哀声可传,化景物为情思,而昭君之孤苦哀愁可知。至于琵琶抒发哀愁,生前之胡天状写四句:“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则琵琶写怨,知音无人,其孤独愁苦可以想见。
宋人咏昭君出塞和亲之不幸,往往借琵琶书写心声,如梅尧臣《和介甫明妃曲》:“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曾巩《明妃曲二首》其一:“度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皆从知音难遇处设想。曾巩《明妃曲二首》其二:“直遇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刘才邵《昭君出塞行》:“尘昏金翠风鬟乱,琵琶难写重重怨。回望秦关烟雾深,心魂暗逐幺弦断”,借琵琶之抒情写怨,以代言昭君之心曲,亦是联想类比,想当然尔之词。李朴(1063?—1127?年)《明妃曲》,深得李壁赏爱,以为“李语忠厚,意在国家,不以远嫁为苦,得诗人之意”;今观其“胡笳一曲塞尘清”,翻转琵琶写怨窠臼,强调柔能克刚,乐曲可以靖边,干戈可以化为玉帛,扬弃悲哀,化为乐观旷达;随缘任运,堪称创意佳作。
其他南宋诗人所咏,大抵亦传承杜甫《咏怀古迹》中此一“分明怨恨”之诗胚,而又各有挥洒,如王阮《明妃曲》:“琵琶一曲思归谱,明妃泪尽边人舞”,从人心归汉处拟言。高似孙《琵琶引》“长安城中百万户,家家竞学琵琶谱”二句。脱化自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而“酸声苦调少人知,食雪天山忆苏武”,亦从欧公“岂知此声能断肠”而来。噫!创意造语之难得,后继无人有如此者。于石《读明妃引》:“马上琵琶徒自恨,不思强汉弱匈奴”,则从敌我强弱作发挥:方一夔《明妃曲》:“寒沙击面雁飞秋,手抱琵琶泪暗流。上弦泠泠写妾苦,下弦切切写汉羞”,则特提出塞和亲之哀苦,如此之类,侧写标榜,追新求异,颇有可取。同题共作,频频转换叙写角度;披沙拣金,亦往往见宝。唯相较于杜甫《咏怀古迹》、王安石《明妃曲》、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诸作,可谓瞠乎其后,新创不多。
南宋评论家讨论王昭君,乃改弦更张,追本究源,作知性之考证。厘清公主琵琶与昭君琵琶之异同,考察“误读”之原委。南宋人诗歌、诗话、笔记所及,多有此种自觉,而莫详于韩驹《题李伯时画昭君图序》,备举《汉书》《后汉书》《西京杂记》《琴操》所载昭君事迹,较论异同正误,而称:“其事杂出,无所考证。自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实事求是之学风,自与图书流通,印刷传媒便利,引发之阅读接受、创作表述有关。[30]其中,自有宋文化重反思、主议论、尚怀疑、贵创造之意识在。
三、清代题咏昭君与“琵 琶哀怨”意象之传承
清代诗人题咏王昭君和亲故事,约四百余首,就情节侧重而言,大抵可分四大类:其一,汉宫秋恨,共 9首;其二,出塞悲喜,共 58首;其三,.琵琶传怨,共 61首;其四,青冢留芳,共 36首。就故事主题言,总计约一百六十四首。若以歌咏之主题分类,又可分为四类:品题画图之妍媸者,约五十余首;评述红颜之祸福者,约三十首;考察和亲之是非者,约一百一十首以上;讨论远嫁之哀乐者,近四十首。
就“和亲是非”之主题言.历代文人叙写王昭君出塞和亲,多针对文本之空白处、未定点,进行缘饰附会,孳乳展延。品题“和亲之是非”,北宋以前昭君诗着墨不多。两宋诗人对于议和之是非得失,往往借题咏昭君和亲表现之。追求“意新语工”,致力主题之异化与深化,其佳妙创获已跳脱唐人之藩篱。清代诗人题咏昭君和亲,较诸唐宋诗,新创可观者大抵有六:一、穹庐胜掖庭;二、和亲建功勋;三、画图上麒麟;四、靖边愧卫霍;五、彰天理之公;六、议人情之私。以“合多离少,则曰模拟;合少离多,则曰创造”。观之,清人题咏,可谓创造性诠释与新异化解读。两宋题咏和亲之是非,喜谈“尊王攘夷”;满清入主中原,却忌讳“夷夏之防”;宋诗与清诗,皆各有体现。宋明理学常言天理之公,人情之私,清人继志述事,亦偶有触及。何休《公羊解诂》强调“大一统”之春秋书法;宋代与清朝题咏昭君,殊途同归,亦略有呼应与体现。[31]本文只选择“琵琶之哀怨”为视点,作为清人题咏昭君故事、传承唐宋诗之代表。其余或已另文发表,或受限于篇幅,不再复述。
琵琶旋律之掩抑凄清、幽咽依依,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足以愁塞月、恨边云、敛人眉,其中苦调多,悲飒飒,容易生发“关山思、秋月寒”的效应,对于撩乱边愁、孤绝异域、惆怅思归,有加乘效果,故唐宋诗人咏昭君出塞和亲之不幸,多借琵琶代言心声。清代诗人题咏昭君,紧扣琵琶传怨主题,解读昭君和亲故事者,凡六十余首,占总数1/6强。要之,新创发明所以不多,正以见文化之积淀、审美意识之定调,诚如唐代杜甫《咏怀古迹》所云:“千古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清代郭嵩焘《昭君怨》亦谓:“琵琶自按新声谱,俗耳讥评类胡语。黄云落日试回看,始信此声弹更苦。”怨恨与哀苦,成为千古诗人代言琵琶之主调。
琵琶作为胡乐,对于身历汉宫秋、出塞泪、异域愁、和戎策、靖边尘、身后名之王昭君而言,是很理想的表现媒介,更是写作上十分优胜的拟言代言策略。王安石《明妃曲》所谓:“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曾巩《明妃曲》亦云:“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方一夔《明妃曲》亦曰:“上弦泠泠写妾苦,下弦切切写汉羞。”[32]因此,尽管正史及《西京杂记》未有一言半语记载昭君弹奏琵琶事,石崇以下历代诗人或作家,却多乐于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将乌孙公主刘细君的琵琶,移交给同样出塞和亲的王昭君弹奏。唐宋诗人传写昭君之哀怨,固然是公主琵琶与昭君琵琶不分,既使清代留传后世之昭君题咏六十余首,也是混同无别。[33]盖诗人咏昭君之出塞和亲,往往“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以揣以摩”,昭君之有琵琶,诚如东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所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奏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试想,昭君和亲若无琵琶作为中介,以助长其声势,如何能烘托汉宫秋恨、出塞悲泪,又如何营造异域愁苦.以及身后怨恨?故昭君之有琵琶,自是情理之中,想当然尔之设计与安排。
清代上距王昭君和亲匈奴,已历一千七百至一千九百年左右。[34]唐诗宋诗咏昭君,以琵琶传恨为诉求,以附会汉宫、出塞、异域、缘饰和戎、靖边、青冢者多。[35]清人生于宋代七百年后,持续题咏昭君和亲塞外,主题聚焦亦不离琵琶之哀怨。就文学作品贵新变代雄而言,“合多离少,则曰模拟;合少离多,则曰创造”。[36]据此论断,清人所作六十余首“琵琶传怨”主题之诗篇,与宋人相较,大抵合多而离少。换言之,清诗题咏,以琵琶写怨,承继有自,对唐宋诗“证同”者多,开拓创发者少。
《论语·阳货》载孔子论诗,以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37]韩愈《送孟东野序》亦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皆原指诗人作诗而言。所谓“穷苦之言易好”,[38]今观唐宋题咏昭君琵琶,要皆诗人之拟言代言;琵琶传怨,隐然已成王昭君不幸之写照。试考察清人题咏之字频,大抵可分四端:或曲传哀怨及幽怨。或代言怨恨和哀愁,或兴寄幽愤与苦辛,甚或扬弃悲哀,表现乐观旷达,要皆以诗代言怨,拟言恨,不过借琵琶传达而已。
(一)琵琶曲传哀怨及幽怨
唐宋诗人咏写琵琶,代传昭君哀怨,每与汉宫秋、出塞泪、异域恨、身后名等结合,不过为诸事的触媒而已。
唐刘长卿《王昭君》但言:“琵琶弦中苦调多,萧萧羌笛声相和”;杜甫《咏怀古迹》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宋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亦不过云:“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梅尧臣《和介甫明妃曲》亦曰:“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亦谓“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云云,但以琵琶点染生姿,未尝以形象语言形容仿。更未尝以风景画面形容音乐旋律之流动,如唐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听安万善吹觱篥歌》,韩愈《听颖师弹琴》者然。[39]易言之,皆未见有以昭君琵琶为主体,而作绘声绘影之刻画者。
清人所撰昭君题咏,率多以七绝短章表现之。亦未有突破与开创。诗中聚焦于“怨”者,借琵琶代吐心声者最多,所谓“怨假琵琶诉”,如:
明妃一出萧关道,玉颜不似当时好。……临风翠袖双蛾眉,欲到 穹庐前几许。贤王迎跪庐儿语,琵 琶曲终泪如雨。佳人那必逢佳侣,表饵生分汉帝忧,容华死作单子土。遗事竞宁传到今,王昭有曲声中琴。仇生岂亦能知音,写出别怨关 山深。正使夔州哀杜老,春风省事忽伤心。(清。姚鼐《仇英明妃图》,《青冢志》卷十,第38 页;又见《四部备要》本《惜抱轩全集·惜抱轩诗集》卷三,第12 页)
怨假琵琶诉,茕然异域身,。至今青冢草,不是汉家春。(清。乔煌《昭君》其二,《青冢志》卷五,第33 页;又见《黄叶楼诗集》)
胭脂零落倍销魂,急雪严霜泣暗吞。敢向琵琶传怨语?只今青冢亦君恩。(清。那彦成《昭君村》其二,《青冢志》卷入,第16 页。又见《胡海诗传》下卷四十,第1184 页)
姚鼐所作题画诗,称许仇英所绘《明妃图》为昭君知音:“王昭有曲声中琴”,“写出别怨关 山深”。犹杜甫于夔州所作《咏怀古迹》,感慨元帝凭借画图省识红颜,伤心昭君琵琶胡语之怨恨。乔煌所作,直接强调“怨假琵琶诉,茕然异域身”,亦为王昭君代悲写怨。那彦成《昭君村》翻案生新,以为能出塞和亲,琵琶声中焉敢有怨语?青冢不朽,当感念君恩浩荡。
其次,一篇诗眼凸出“哀怨”者,则如以下三家:
琵琶哀怨不堪听,千我魂犹恋汉庭。愁绝胭脂山下路,春风墓草向人青。(清·张湘任《明妃咏》,《青冢志》卷入,第18 页;又见《抱璞斋诗集》)
玉关哀怨寄檀槽,胡语分明一曲操。回首汉宫不知处,李 陵台上月轮高。(清,曾元海《昭君出塞图》,《青冢志》卷 十,第39 页;又见《击钵吟》)
画工亦妒佳人貌,竞累红颜嫁紫台。凄绝四弦浑不似,生生哀怨拂云堆。(清·郭兆昌《明妃出塞图》,《青冢志》卷十,第40 页;又见《击钵吟·鄂集》)
人居塞外,心系汉家,是唐宋题咏昭君和亲之一大主题。张湘任《明妃咏》,借“琵琶哀怨不堪听”,以抒写昭君“犹恋汉庭”之情思。曾元海《昭君出塞图》,将“玉关哀怨”、“胡语分明”,经由琵琶之操曲而寄寓心声,虽然“回首汉宫不知处”,而望月怀远、思念总因李陵台。郭兆昌《明妃出塞图》,写琵琶之声声哀怨,与张、曾二氏不同,主要为画工变乱妍媸,“竟累红颜嫁紫台”,无可奈何,遂令红颜薄命,故琵琶旋律凄绝哀怨如是。
复次,书写琵琶之代传心曲,又有凸显幽怨者。如:
明妃一顾已倾城,紫台远去转娉婷。鸣驼嘶马杂羌语,夜夜朝朝那可听。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唤语。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千百许。幽怨声声解与传,自怜意态骄神仙。生不得当茂陵赤帝真龙子,乍可巫山峡月空婵娟。(清·胡天游《赋得明妃三叠》其二,《青冢志》卷五,第29 页;又见《石笥山诗文集》)
……卿辞汉殿向黄沙,回首长安不见家。凄绝城头吹筚篥,愁来马上拨琵琶。琵琶幽怨分明语,碧眼胡儿泪如雨。八月边风愁杀人,雪花如掌当风舞。薄命红颜敢自伤,死留青冢土还香。上林验取南飞雁,一纸还凭报汉皇。(清·刘寿萱《昭君叹》,《清诗汇》卷一百八十七,第3131 页)
雪满天山草不春,琵琶幽咽怨和亲。纵然不为丹青误,也是长门失意人。(清·张棣《明妃曲》,《古丰识略》卷三十四《艺文》下,第9 页)
胡天游《赋得明妃三叠》其二,称琵琶为“断丝枯木”,为“本无情”,然幽怨声声却“堪唤语”“解与传”,因而“犹胜人心干百许”。刘寿萱《昭君叹》,全诗以组合思维,隐括昭君故事,称“琵琶幽怨分明语,碧眼胡儿泪如雨”,从边风愁杀,雪花如掌,薄命红颜,死留青冢,可以想见其委屈与自伤。张棣《明妃曲》,写天山雪、草不春等异域风景,加上和亲怨、丹青误之人事龃龉,琵琶之所以幽怨,乃呼之欲出。
(二)琵琶代言怨恨和哀愁
首先,更有因物写人,化景为情,复直言琵琶“怨恨”“怨苦”“怨叹”“悔怨”者,借物抒怀,以物写人,亦皆所以代吐心声,代言心曲。如:
紫檀槽上泣蛾眉,怨恨空多别后辞。诗上龙堆时极目,黄云无际草离离。(清·张士焕《明妃词十首和梅赞臣韵》其七,《青冢志》卷八,第10页;又见《东瓯诗存》补遗,第10页)
毳帐琵琶曲,休弹怨恨声。无金赏画手,自误平生。(清,沈德潜《王明妃》其一,《青冢志》卷五,第29页;又见《归愚集》)
汉宫何缘嫁娉婷?泪珠飞堕鸳鸯屏。丰容靓饰不自媚,莫怨远弃单于庭。琵琶自接新声谱,俗耳讥评类胡语。黄云落日试回看,始信此声弹更苦。空房晓雾生帘笼,繁华转眼烛散风。尘海汹奔等闲度,比似玉砌号秋虫。谈笑江山睹一快,季布何心斩樊哙?终军班昭名塞天,一扬风沙愁出塞。倾心图画望承恩,争妍妒宠亦多门。君恩自浅妾命薄,区区画师何足言。(清·郭嵩焘《昭君怨和董韫卿尚书》,《养知书屋诗文集》之《养知书屋诗集》卷十第15页,光绪壬辰年刊本)
张士焕《明妃词十首和梅赞臣韵》其七,谓琵琶声声,表现“怨恨空多”,引发“泣蛾眉”之效应。沈德潜《王明妃》,以为昭君由于“无金赏画手”,才导致“妾自误平生”;平生不幸,由于“自误”,因此,“休弹怨恨声”,反思自省,无须怨天尤人。郭嵩焘《昭君怨和董韫卿尚书》,称昭君出塞远嫁,泪珠但鸳鸯屏,既然“丰容靓饰不自媚”,所以“莫恐远弃单于庭”,以此开脱昭君之怨苦。若能觉悟到“君恩自浅妾命薄”,则昭君之“琵琶自按”“弹更苦”,则可同情理解其幽怨悲苦之情怀。其中“君恩自浅妾命薄”,明显因袭王安石《明妃曲》“汉恩自浅胡自深”、“莫怨春风当自嗟”。
其次,咏写昭君琵琶,亦有出之以“怨叹““悔怨”,以及“哀悔”者,无非比况身世,嗟叹平生,亦代言拟言之伦,如:
画图尚自好,况逢华悦姿。团团照明镜,对面心相知。环佩声寒月中语,琵琶学自入时。一弹纨扇怨,再弹玉钗叹。白草黄沙泣秋雁,临朝召入昭阳殿。当年君不见要心,妾幸今朝见君面。见君面,死无憾。阿房钟鼓多美人,三十六年长不见。(清·严遂成《昭君怨》,《青冢志》卷九,第26页;又见《西浙轩录》)
望幸朝阳蹙翠蛾,伊凉一曲泣明駝。琵琶悔怨君恩薄,泪比长门流更多。(清·史念祖《出塞》,《俞俞斋诗稿》,第46页,光绪丙午广陵刊本)
明妃上马泣,非为妾身惜。汉宫日月昭,自失倾城色。琵琶写哀衷,声与风沙急。一为胡地人,虽悔嗟何及。(清·刘大《明妃怨》,《青冢志》卷九,第26页。又见《海峰诗集》卷二,第15页)
严遂成《昭君怨》,写入宫琵琶一弹再弹之怨叹,出塞白草黄沙秋雁之泣诉,都如《世说新语》所云:“姿容甚丽,志不苛求”,引发红颜薄命之写照。史念祖《出塞》,所谓“琵琶悔怨君恩薄,泪比长门流更多”,则出塞泪之怨悔,似乎稍过于“长门怨”之多。刘大櫆《明妃怨》,亦述琵琶传怨,所谓“琵琶写哀衷,声与风沙急”,声急写哀,嗟悔不及,命中注定,夫复何言?
清人题咏昭君出塞,借琵琶传写悲哀愁苦者,亦多有之,自是王昭君故事中情绪书写之另一面向。比与汉宫秋、出塞泪、异域苦、远嫁悲、青冢恨等主题情节多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世有欲演述王昭君和亲故事者,历代诗人所提昭君在各种场域之情绪反应,多值得借镜。清人题咏昭君,或称其哀愁悲泪,或表其伤心断肠,或说其幽愤辛苦,不一而足。称其哀愁悲泪者,如:
明妃西嫁几时回,跪拜君王宝压开。汉月暗随金雁去,塞云高拥紫驼来。还如公主亲承辇,未许单于共上台。忆得旧宫当日事,琵琶弹出自家哀。(清,梁佩兰《明妃》,《青冢志》卷五,第27页;又见《六莹堂集》)
夙昔承恩在汉宫,那堪骑马泣秋风。千年遗恨终难释,犹抱琵琶入画中。(清·蔡德晋《题昭君像》,《青冢志》卷十,第37页)
不事黄金媚画工,玉门一去锁春风。琵琶拨尽惊沙雁,寄得愁声到汉宫。(清·周三汲《昭君怨——失进士过王嫱故里有感而作》其二,《青冢志》卷九,第26页;又见《永新诗征》)
忆昔出宫口,志在不负主。挥手去遐荒,非死无以处。悲弹马上调,肝肠向谁吐?声泪动天地,名妃垂千古!边草伴芳魂,红颜余朽骨。口口若有神,一坏万世睹。王嫱有青冢,汉无寸土。要知作传人,边夜更奇苦。(清·耆英《汉明妃墓》,《綏远通志稿》卷五十六《诗辑》)
梁佩兰《明妃》云:“忆得旧宫当日事,琵琶弹出自家哀”,琵琶自哀,由于忆起画工变乱妍媸,昭君太过自恃自信,偶然影响必然,于是造成“明妃西嫁”之事实。蔡德晋《题昭君像》,将“承恩在汉宫”与“骑马泣秋风”作恩怨之对比,于是生发“千年遗恨终难释”之憾事。周三汲《昭君怨》,别从琵琶寄愁视角,叙写昭君出塞之愁怨,所谓“琵琶拨尽惊沙雁,寄得愁声到汉宫”。耆英《汉明妃墓》,叙昭君出塞远嫁,固然“志在不负主”,亦自觉“非死无以处”,如此心思,试问:“肝肠向谁吐?”因此,才“悲弹马上调”、“声泪动天地”。诗人设身处地,以揣以摩,故能代悲遭过、代传心曲。又有代言昭君之伤心肠断者,如:
妾留君莫识,安去君相见,相见不是画中面。侍君表妾心,别君舍妻心,舍身为君靖边尘。汉宫三千女如花,黄金不多女莫夸。请君莫杀毛延寿,听妾马上弹琵琶。琵琶声迟妾肠断,朝朝泪落天山畔。锦裘貂帽拜阏氏,雪酷霜凄梦天汉。千年青冢沧塞北,一去故乡归不得。峡山高高江水塞,村女至今无颜色。(清·聂光銮《明妃曲》,《宜昌府志》卷十四《艺文志》)
马上琵琶曲,边人亦断肠。可怜倾国貌,画史笑空囊。(清·钱时雍《明妃词》,《青冢志》卷八,第15页;又见《寄圃诗稿》)
欲诉琵琶泪满巾,边风到处是胡尘。伤心马上容憔悴,还胜当年画里人。(清·傅霖《王昭君》,《清诗汇》卷一百四十八,第2381页)
……黄云迷白草,毳幕惊沙飞。胡笳鸣四野,中夜肝肠摧。琵琶时独语,泠泠一何悲。哀鸿唳青冢,朔雪冷琼枝。遂令千下,长怀汉明妃。和戎未得已,庙算良在兹。借令老宫掖,后世何由知。……(清·徐德音《王明君辞》,《绿净轩诗钞》卷第五)
聂光銮《明妃曲》称“黄金不多女莫夸”、“一去故乡归不得”,由此缘故,于是“昆琶声迟妾肠断,朝朝泪落天山畔”。钱时雍《明妃词),则以“边人亦断肠”借宾形主,烘云托月,曲写弹琵邑人之伤心。傅霖《王昭君》,侧写昭君姿容意态之美丽,以琵琶欲诉的当下,状写昭君涕泪满巾、姿容憔悴,又况身处边风胡尘之场景,伤心欲绝时,其美丽居然“还胜当年画里人”,则其艳冠群芳,端正娴丽可以想见,纯从反面显影法。徐德音《王明君辞》,先以黄云、白草、毳幕、沙飞、胡笳鸣、肝肠推等场景,营造昭君塞外和亲悲苦之氛围,然后再聚焦于“琵琶时独语,泠泠一何悲”视点上。下文之“哀鸿唳”“怀明妃”,亦不过曲终奏雅而已。出塞远嫁之悲苦,已见于言外。
(三)琵琶兴寄幽愤与苦辛
另外,清人题咏昭君诗,又有代写其幽愤苦辛者,则从和戎靖边、出塞留芳观点叙论,无异重回文学现场,其中多设身处地,想当然尔之词,如:
庙算无人斩邳支,竟教女子塞垣驰。琵琶空拨繁忧调,画像难描幽愤姿。御苑可怜虚绣幕,单于岂遽缺金卮。独悲青冢连陵墓,翻使男儿愧师。(清·顾夔璋《昭君》,《青冢志》卷五,第31页;又见《东昆诗集》)
塞草茫茫出云紫,沙啄蛾眉寒瘃指。妾身辛苦事和亲,万里关山从此始。日落穹庐望汉宫,未央宫月半朦胧。宫中自识昭君面,便隔君门一万重。小弦声吆大弦急,弦急弦吆如帛裂。琵琶抛却不成弹,匹似要身长断绝。和亲辛苦唯妾身,汉家十载无边尘。回头翻觉君思重,胜作长门赋里人。(清·时铭《题明妃出塞卷子》,《扫叶斋诗稿》)
不堪回首忆长安,一曲琵琶一曲酸。马上风流青家恨,等闲齐付画中看(清·金颍第《题明妃出塞图》,《青家志》卷十,第41页;又见《湖州诗录》)
顾夔璋《昭君》,以为汉庭“庙算无人”,才教昭君出塞和亲。职此之故,琵琶写意,才会“空拨繁忧调”,昭君满腔“幽愤”,后世画像将“难描”如是之情怀与意态。时铭《题明妃出塞卷子》,以具象语言形容琵琶旋律,次以“抛却不成弹”比喻“妾身长断绝”,再以“和亲辛苦”、“汉无边尘”点染主题,曲终奏雅归结到“回头翻觉君恩重”,翻案出奇,颇有创意。金颖第《题明妃出塞图》,点出“一曲琵琶一曲酸”之缘由有二:一则为“不堪回首忆长安”,二则为“马上风流青冢恨”;前者为汉宫秋怨,后者为出塞悲愁。青冢憾恨,千古琵琶之“分明怨恨”或在此等。
总之,清人之题咏昭君,经由琵琶代传心曲,或传写怨恨、怨苦、怨叹、幽怨、哀怨、悔怨;或代抒哀愁、悲泪、断肠、伤心、幽愤、辛苦,多如林象《昭君》诗所云:“千秋哀怨写琵琶,万里和戎出汉家。”范昭达《炎汉宁无出使臣》所谓::“琵琶不尽当年恨,万里长城倚妇人!”王大谦《王昭君故里》亦称:“哀怨诉琵琶,为寄四弦里。“郭建唐《明妃曲》亦曰:“琵琶声迟妾心酸,玉关秋深风雨寒。”梁鼎芬《明妃曲》亦谓:“琵琶呜咽泪珠进,感恩远去因和戎。”仇步会《梳妆台吊古》则云:“汉家饵敌有贻谋,公主琵琶惯谱愁。”孙五嘉《明妃村》则谓:“一从环佩辞珂里,终古琵琶怨玉关。”上述云云,哀怨苦恨,是其共相。试与唐宋诗歌相较,大抵“合多而离少”,命意遣词未能“陈言务去,词必已出”,要皆因袭唐宋诗居多,开拓创发处极少。且十之八九,多用七绝短章,受限于篇幅与字数,故不易挥洒才情,未能突破窠臼,别造辉煌。
(四)琵琶之变奏—悲怨之扬弃
琵琶作为昭君故事之媒介,可以二语尽之,一曰“琵琶弦诉汉宫春”,二日“琵琶曲尽关山泪”。要之,无论入宫或出塞,多叙写人情小我之私,以哀怨愁苦为基调,此六朝以来“以悲怨为美”之传统。[40]
清代诗人题咏,有扬弃悲哀,呈现乐观旷达之人生观感者,此则宋诗宋调之特色。其中或有一联可采者,多强调天理大义之公,如程尚濂《明妃曲》曰:“琵琶一曲匪云怨,亦如尺素来天涯”;三多《再题青冢》则谓:“一曲琵琶致太平,缓边自此用倾城”;王峻《题明妃出塞图》亦云:“美人一曲安天下,愧煞貔貅百万师”;董廷策《王昭君》:“琵琶一曲靖胡尘,为报君恩不惜身”;郭润玉《明妃》:“琵琶一曲干戈靖,论到边功是美人。”论者称:中古时代的私情,往往受到公义的制约。时代愈后,公义对私情制约的有效性,愈加显著。宋明以来,讨论情与理,都与公私并论。人情之私,抵不上天理之公,此自宋代程子、朱子以降,即已如此论断。[43]因此,昭君出塞之琵琶可以“致太平”“安天下”“靖胡尘”“干戈靖”;既为天理之公,故“匪云怨”,应该“不惜身”;天涯云乎哉?倾城、美人在“君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上述诸诗皆运用翻案手法,别生眼目,令诗意生新,有所创发。其他,尚有全诗扬弃悲怨,呈现昂扬乐观者,如下列五首诗,或从女性自觉发想,或从大我天理之公义发论,堪称别识新创,令人耳目一新。
17世纪到19世纪,明清社会存在异常活跃之女性书写文化。由于袁宏道等论文学,提倡个性自我和本色性情,追求独抒性灵、创作自由,造成一种文学解放之思潮。下至清代,又有吴雷发、袁枚、赵翼等发扬晚明“性灵说”,尊重个人才情,反对传统规范束缚。这些因素,多有助于女性创作之勃兴。尤其满清入主中原,同时带来新鲜而自由之妇女创作观。影响所及,汉族闺阁诗人或质疑“女子无才便是德”,强调吟咏“岂独为男子辈设哉”?积极争取女性诗人之性灵抒写,才情发挥。[46]试观清代闺阁诗人咏昭君琵琶,诗思亦自不同凡响,如:
大造英华泄,春从塞地生。琵琶弹马上,千载壮君名。(清·周秀眉《昭君二首》其一,《青冢志》卷五,第35页)
竟抱琵琶塞外行,非关图画误倾城。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防边十万兵。(清·郭漱玉《明妃》,《青冢志》卷五,第35页)
清代尊重个人才情,反对传统束缚,展现性灵抒写、思潮解放,于是女性诗人题咏昭君出塞和亲,唐宋诗视为“关山思”“秋月寒”,生发怨恨、哀愁者,周秀眉《昭君二首》其一,竟以为“春从塞地生”,盖性情洒脱自在,固无往而不触处生春。琵琶之掩抑幽咽,足以愁塞月,恨边云,当下萌生孤绝惆怅,此乃唐宋诗琵琶写怨之大凡。周秀眉《昭君二首》其一,跳脱琵琶写怨,称颂千载令名,昭君立功不朽,不输男士,诚如清代王贞仪《题女中丈夫图》所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清代郭漱玉《明妃》诗以为:昭君一代红颜,竟抱琵琶塞外和亲,绝非图画失真,丹青误人;推翻《西京杂记》以来唐宋诗人之推想与公案。强调“和戎”较胜“防边”,肯定化干戈为玉帛,回归《后汉书·南匈奴传》之史实。可见绥靖边尘,蛾眉有用;丹青不误,和戎不朽。[47]郭漱玉咏明妃,不从图画是非、出塞悲喜品题,却从大义之公之“和戎”阐说,此清代闺阁诗人吴文媛所谓“巾帼刚强,偏多奇女子”也。至于男性诗人咏昭君,从天理之公义发论者,亦多有之,如:
一曲琵琶万马宁,至今坟上草青青。汉家倘肯归功汝,麟阁先 当画汝形。(清·王彭泽《明妃曲》,《青冢志》卷八,第12 页;又见《尺一堂诗钞》)
明妃嫁单于,非关图画误。自是汉孱弱,无人阵黄雾。君王重黎民,岂惜一佳人。琵琶方出塞,已罢玉关军。虎臣飞将乃如此,万里长城在女子。汉宫寂寞是谁羞,毡帐风光非妾喜。薄命自修还自歌,寄语君王慎干戈。后宫莫选颜色女,单于无厌当奈何!(清·杨琅树《王昭君》,《晚清簃诗汇》卷五十三,第775 页)
王彭泽《明妃曲》,脱略悲情,正向思考,别开生面云:“一曲琵琶万马宁”,以一曲与万马之悬殊对比,凸显昭君图像当画上麒麟功臣阁。杨琅树《王昭君》,就“方出”“已罢”作夸饰,推崇昭君和亲靖边之功勋,以为“琵琶方出塞,已罢玉关军”。由此可见,“万里长城在女子”,昭君出塞和戎值得歌颂。诚如清·余敦典《明妃怨》所云:“如此女郎能报国,平戎何事更征兵?”抬举了昭君,却贬抑了“虎臣飞将”,欲扬先抑,自是作文常法。更有追踪宋诗,致力翻案生新者,如:
佳人伏处颜如玉,长抱芳心媚幽独。画师不肯画蛾眉,对镜空嗟远山绿。千金无复赋长门,漠漠沙尘白昼昏。一曲琵琶非诉怨,毡裘羊酪亦君恩。君王莫杀毛延寿,命薄还应名不朽。千年冢草尚青青,六宫粉黛终何有?欲思国事在持钧,岂独安危妾一身?一女飘零何足惜,君王此后慎知人!(清,龚景瀚《昭君词》,《青冢志》卷 八,第15 页;又见《淡静斋诗钞》)
龚景瀚《昭君词》,更明显以翻案手法,创新求奇,直言“一曲琵琶非诉怨,毡裘羊酪亦君恩。君王莫杀毛延寿,命薄还应名不朽。千年冢草尚青青,六宫粉黛终何有”?龚氏品题昭君视点,运用创造性之求异思维,尝试从不同角度、殊异途径去诠释问题。[48]于是琵琶非自诉、裘酪亦君恩,莫杀画工,命薄名芳,青冢不朽云云,可见,视角不同,见解遂极新异独创。何况,本诗曲终奏雅,诗谏君王:国事慎持钧,此后慎知人,何等冠冕正大,有益治道。要之,善用翻案,足以“赋古典以新貌”、“化臭腐为神奇”,转穷变为通久。[49]由清人题咏昭君诗之独到创发,可以推知。
就人情之私言之,王昭君出塞和亲,不可能是欢欣喜悦,视远嫁异域如联姻乡曲。乐府诗有《昭君怨》,诗人或悲其远嫁,或憾其和蕃,或伤其出塞,或同情其红颜薄命,或愤恨小人变乱妍媸,或讽喻君王识人不明,多为诗人设身处地,想当然耳,王昭君必然表现哀怨、叹恨,流露嗟悔、悲愁情绪,这些人性之自然都借由 琵琶代传心声,也是顺理成章。举凡红颜、画图、临辞、出塞、远嫁、和亲、边声、思乡,要皆能触景伤情,琵琶之掩抑凄清,适足以写其衷曲,诉其胸怀。诚如马致远《天净沙》所云:“西风塞上胡笳,月明马上琵琶,那抵昭君恨多”,以声摹情,寄情于琴,此中有之。“昭君怨”之文学母题之形成,引发后人无限之想象,主题意蕴亦获得无限之开拓与发展。[50]
四、结语
清代上距王昭君和亲匈奴,已历一千七百至一千九百年左右。唐诗宋诗咏昭君,以琵琶传恨为诉求,以附会汉宫、出塞、异域,缘饰和戎、靖边、青冢者多。清人生于宋代700 年后,持续题咏昭君和亲塞外,主题聚焦亦不离琵琶之哀怨。就文学作品崇尚新变代雄而言。清人所作“琵琶传怨”主题之诗篇,与宋人相较,大抵合多而离少。换言之,清诗题咏,以琵琶写怨,承继有自,对唐宋诗“证同”者多,开拓创发者少。
唐宋诗人传写昭君之哀怨,固然是公主琵琶与昭君琵琶不分,既使清代留传后世之昭君题咏也是混同无别。盖诗人咏昭君之出塞和亲,往往“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以揣以摩”,昭君之有琵琶,诚如东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所云:昭君和亲若无琵琶助长声势,如何而能烘托汉宫秋恨、出塞悲泪,又如何营造异域愁苦,以及身后怨恨?故昭君之有琵琶,自是情理之中,想当然尔之设计与安排。
琵琶旋律之掩抑凄清、幽咽依依,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足以愁塞月、恨边云、敛人眉,其中苦调多,悲飒飒,容易生发“关山思、秋月寒”的效应,对于撩乱边愁、孤绝异域、惆怅思归,有加乘效果,故唐宋诗人咏昭君出塞和亲之不幸.多借琵琶代言心声。清代诗人题咏昭君,紧扣琵琶传怨主题,解读昭君和亲故事者,凡六十余首,占总数1/6强。今筛选引用三十余首,新创发明所以不多,正以见文化之积淀,审美意识之定调,怨恨与哀苦,成为千古诗人代言琵琶之主调。
就遗妍开发而言,清代诗人演述昭君故事,于“琵琶哀怨”之主题,亦传承多而发明少。大抵绍述六朝以来“以悲怨为美”之唐音风格。在述说昭君琵琶哀怨的故事方面,清人精彩不足,显然不是强项。不过,清人凭借琵琶代言拟言昭君之心思,拈出怨、怨恨、怨苦、怨叹、悔怨、哀悔、哀愁、幽愤、辛苦诸诗眼点题,其例实多,能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令人想象明妃琵琶之“曲中论”。在讨论私情或公义之消长时,清人诗歌借琵琶旋律之凄清悲苦,拟言代言王昭君之不幸与怨恨,私情之宣泄是凌驾公义的制约之上的。
清代袁牧、赵翼等发扬晚明“性灵说”,尊重个人才情,反对传统规范束缚,有助于女性创作之勃兴。满清入主中原,同时带来新鲜而自由之妇女创作观。影响所及,汉族闺阁诗人亦展现性灵抒写、思潮解放,性情洒脱自在,遂无往而不触处生春。题咏昭君出塞和亲,乃跳脱琵琶写怨,称颂千载令名,诚如王贞仪所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强调绥靖边尘,蛾眉有用;丹青不误,和戎不朽。有如吴文媛所谓“巾帼刚强,偏多奇女子”。清代女性诗人题咏昭君之不凡,此其一端。
清代诗人题咏。有扬弃悲哀,呈现乐观旷达之人生观感者,此则宋诗宋调之特色。中古时代的私情,往往受到公义的制约。宋明以来,讨论情与理,都与公私并论。人情之私,抵不上天理之公,此自宋代程子、朱子以降,即已如此论断。昭君出塞之琵琶可以“致太平”“安天下”“靖胡尘”“干戈靖”;既为天理之公,故“匪云怨”,应该“不惜身”;天涯云乎哉?倾城、美人在“君恩“面前,遂显得微不足道。因此,公义之正大,可以压胜私情之哀怨。由清人题咏昭君琵琶,亦可见公义私情概念之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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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参考约翰,纽鲍尔《v历史和文化的文学)误读》,让·贝西耶《小说误读与文化素材》,载乐黛云主编《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二部分“文化对话与文化误读”,第122、141-145 页。关于王昭君和亲之史实,除正史所载外,南宋陈普(1244-1315 年)《王昭君五首自注》言之极详明,《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69册,卷3650,第43808-43809 页。
[21] 考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七卷,陈振主编《中古时弋,五代辽宋夏金时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乙编综述,第三章第三节《澶渊之盟》,第239-240页;范文澜主编《中国通史》第五册第四编,蔡美彪、朱瑞熙等著,《宋辽金元时期》(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一章第三节《对辽夏的妥协》第111-119 页。
[22] 同上,第九章第二节《绍兴和议》,第328-334 页;同上,文澜《中国通史》,第二章第六节《四、抗战与投降的卜争》,第272-296 页。
[23] 同上,第九章第三节《隆兴和议》,第335-342 页;同上,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二章第七节《北伐战争和道学统洽的确立》,第306-316 页。
[24] 张高评《书法史笔与宋代诗学》(台南:成功大学出版组,2000年),《<春秋>书法与宋代诗学——以宋人笔记为例》,《会通与宋代诗学——宋诗话以<春秋>书法论诗》,第55-128 页。
[25] 项楚《敦煌变文选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 年)《王昭君变文》,第217 页。本写卷编号伯希和二五五三,止存此一本。
[26] 王楙《野客丛书》(台北:台湾商务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3 年),册852,卷 10《明妃琵琶事》,第632 页。
[27] 以上有关琵琶音效、审美作用,依序参考自居易《听李士良琵琶》《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刘长卿《王昭君》、元稹《琵琶歌》、王昌龄《从军行》、无名氏《琵琶》、白居易《琵琶行》诸诗,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6 年),一、《音乐·琵琶》,第90-95 页。
[28] 同上注,韩愈《听颖师弹琴》,第69-70 页;唯苏轼《水调歌头·序》称引欧阳修语云:韩愈“此诗最绮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年),卷 2,第324页。
[29] 沲晞文《对床夜语》卷 2引周伯弼《四虚序》:“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本,(台北:木铎出版社,1983 年),第421 页;清,王夫之著,戴鸿森注《姜斋诗话笺注》(台北:木铎出版社,1982 年),卷 2,第91 页。
[30] 张高评《北宋读诗与宋代诗学——从传播与接受之视角切人》,《汉学研究》2006 年第24期,第191-224 页。
[31] 张高评《清代王昭君题咏之转化与创新——以和亲是非之主题为例》,未刊稿,第1-18 页。
[32] 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以揣以摩,庶几人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钱钟书《管锥编》(台北:书林出版公司,1990 年),《左传正 义·一、杜预序》,第166 页。
[33] 可咏雪、余国钦编纂《历代昭君文学作品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年),抄录清代诗歌计403首,第1叭-201 页。本文征引,多取资此编。
[34] 王昭君和亲之史实,发生在汉宣帝黄龙末年,汉元帝竟宁元年间(49-33B.C.),距离清朝已有1700-1900 年左右。
[35] 张高评《创意造语与宋诗特色》,第九章《同题竞作与宋诗之创意研发》,第422-435 页。
[36] 程千帆《文论十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模拟(论模拟与创造)》:“以今作与古作,或己作与hb作相较,而第其心貌之离合:合多离少,则曰模拟;合少离多,则曰创造。”第227 页。
[37] 清·刘宝楠著《论语正义》(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卷20《阳货第十七》,第689 页。
[38] 钱钟书《诗可以怨》,《七缀集》(台北:书林出版公司,1990 年),第123-138 页。
[39] 阅黄永武、张高评《唐诗三百首鉴赏》(台北:黎明文比公司,1986 年),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第150-158 页。孙昌武《韩愈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听颖师弹琴,评笺》,第133-135 页。
[40] 张高评《自成一家与宋诗宗风》(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4 年),附录《建安诗人与悲情意识》,第404-410 页。
[41] (日)吉川幸次郎撰,郑清茂译《宋诗概说》(台北:联经出版 公司,1983 年),《序章·第七节,宋诗的人生观——悲哀的扬弃》,第32-36 页。
[42] 卢建荣《导论:上古中古》,熊秉真主编《欲掩弥彰:中国历史文化中的“私”与“情”——公义篇》(台北:汉学研究中心,2003 年),第4 页。
[43] (日)沟口雄三撰,汪婉译《中国公私概念的发展》,《国外社会科学》1998 年第1期,第60-61 页。
[44] 复旺、蔡钟翔、黄保真《中国文学理论史》(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年),第五编第三章第五节《明后期文学解放思潮的历史意义》,第265-267 页;第六编第三章第六节《袁枚“性灵”说》,第512-533 页。
[45] 清·百保友兰《自嘲》:“笑我诗成癖,推敲意自恰。闲时吟弗辍,午夜倦仍披。研露圈《周易》,焚香读《楚辞》。何妨呼獭祭,乐此不曾疲。”《冷红轩诗集》(清光绪元年(1875 年)刻本),卷上,第11 页。那逊兰保《题冰雪堂诗稿》:“《国风》《周南》冠四始,吟咏由来闺阁起。漫言女子贵无才,从来诗人属女子。”《芸香馆遗诗》(清同治十三年(1875 年)写刻本),卷 1,第10 页。参考周虹《满族妇女生活与民俗文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第206 页。
[46] 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年);清,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凡例》(台北:明文出版社,1985 年),第1698 页;清·王贞仪《德风亭初集》(慎修书屋,1914年校印本),卷4,第2页。
[47] 张高评《(明妃曲)之唱和与创造性思维:以宋诗题咏画图妍媸、红颜祸福为例》,“红颜之祸福:蛾眉却解安邦国,羞杀麒麟阁上人”,“中国诗歌传统与文本研究”国际论坛,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第17-21 页。
[48] 张高评《创意造语与宋诗特色》,第三章《从创造思维谈宋诗特色》,第88-89 页。
[49] 张高评《宋诗之传承与开拓》(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 年),上篇《宋代翻案诗之传承与开拓》,第113 -114 页。
[50] 胡小成《古代昭君题材的历史流变》,《求是学刊》第33卷第2期(2006 年),第115-120 页。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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