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西汉元帝时,朝廷赐给匈奴呼韩邪单于宫女五人以示朝廷的信任和恩宠,王昭君是其中的一个。她后来大为出名,历代诗人咏叹不衰;昭君出塞的故事还引起戏剧家的关注,于是古有马致远的《汉宫秋》,今有曹禺的《王昭君》。在曹先生笔下,昭君乃是“和亲”政策的典范、民族团结的先驱。
其实昭君出塞并非本来意义上的“和亲”,而是一次赏赐——把公主或身份类似的皇室少女嫁给周边民族的领袖才叫“和亲”;而这里的情形是“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牆字昭君(昭君名字中的“嫱”,《汉书》中作“牆”或“樯”)赐单于”(《汉书·匈奴传下》),她后来当上了阏氏(匈奴王夫人。《汉书·元帝纪》竟宁元年正月:“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客观上促进了民族的团结和融合,但这恐怕乃是她本人以及当朝皇帝始料所未及的。
昭君的过人之处在于她是主动提出远嫁的,《后汉书·南匈奴传》载:
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极其漂亮的昭君入宫后,汉元帝竟然一直没有见过她,这事有点奇怪,其原因据说是画师从中作梗。很有骨气的王昭君觉得呆在这里根本没有出路,继续等待下去,很可能成一“白头宫女”,于是她主动提出到边疆去;她打扮得十分靓丽地参加告别大会,让汉元帝大吃了一惊,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昭君的临别示威搞得漂亮,她胜利了,把先前的悲怨都留在汉宫,满怀豪情地踏上了去匈奴的长途。
前前后后那些被出塞、被“和亲”的公主全都无此壮志豪情。西汉武帝年间,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公主被安排远嫁乌孙王,这位扬州姑娘后来唱过一首充满悲愁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庐为室兮旃为墙,肉为食兮酪为浆,常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种种不习惯,希望回故乡,有这样的情绪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而王昭君完全不同,她是自己要求去天之一方的;当呼韩邪单于去世后,按当时匈奴的风俗,她得成为下一代单于的阏氏,她不习惯这样的办法一度想回内地,但她终于想通了,决心根据汉成帝的指示入乡随俗(《后汉书·南匈奴传》:“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一直坚持到底,最后死在那里,当地人民为之安排巨大的青冢,留作永远的纪念。历史的烟云飘过了两千多年,而青冢始终墓草青青。民族团结合于天意人心,自有万古常青的生命力。
昭君不愧为古代的女强人,她不留恋内地大城市,甚至不留恋皇宫,不惜远走高飞,寻找新的出路,实现了自我的价值。
昭君有过悲怨,但不是细君公主那种不乐意远嫁、不愿意在边疆地区的悲怨,而是对毫无知人之明的本单位的悲怨,是对凭借一点小权力就寻租索贿的御用画师毛延寿之流的悲怨;我干脆炒了你们的鱿鱼,另谋出路了!——昭君大有当代青年的飒爽英姿。
这样的光明磊落,拒绝潜规则,这样的丰容靓饰,光彩照人,是很前卫很了不起的。正因为如此,后来那些在旧体制内讨生活的士人们很不容易理解她,在他们所写的诗里,似乎昭君又是一个细君,其典型之作如西晋诗人石崇用代言体写成的《王明君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诗中所描写的精神状态,同历史上的王昭君(石崇为避司马昭之讳,用“明”字取代“昭” 字)可谓毫无共同之处,甚至把事情完全弄颠倒了——昭君分明是自愿远嫁的;这里的许多诗句只是表现了作者本人对历史的隔膜和误解,流露了他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在石崇生活的年代, 北方少数民族对西晋政权逐步形成很大的压力,也难怪石崇会有这样的情绪。
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也是咏王昭君的名篇,同样不符合历史的实际——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里的感情和慨叹比起石崇来是深沉含蓄得多了,但明妃(这个称呼其实很不合适,王昭君无论在汉在胡都不是“妃”,但因为杜甫这么说了,后来竟然相当通行)仍然同怨恨紧紧联系在一起;诗人完全看不到她自愿远嫁的豪情,倒似乎是始终留恋汉元帝似的。
王昭君的精神世界太强健太超前了,以至连伟大的诗人杜甫也不能理解。
当然,杜甫就昭君村的古迹来咏怀,重点本来在于要写出他自己的忠君和哀怨。“杜甫的诗题叫《咏怀古迹》,显然他在写昭君的怨恨之情时,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的。他当时正‘漂泊西南天地间’,远离故乡,处境和昭君相似。虽然他在夔州,距洛阳偃师一带不像昭君出塞那样远隔万里,但是‘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洛阳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乡,正好借昭君当年想念故土、夜月魂归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乡的心情。”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579页)杜甫此诗只是借题发挥,这是深刻的分析;可以补充指出的是,造成这种借用不当的原因,仍然是诗人对历史上女强人王昭君的隔膜和误解。
编 者 按:原文载于《中华读书报》2010年9月29日第010版书评周刊·社科,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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