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可新
[摘要]历代“昭君村”“昭君墓”的诗歌,是构成昭君出塞和亲文化核心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们以特殊的视角写就的诗作,有着特殊的意义和韵味。分析探讨诗歌中的意向、审美、主题,是我们更好地了解昭君出塞和亲的时代风貌与文化道德的一面镜子;亦是我们深入挖掘昭君精神本质风采,感受昭君多元形象的特殊基石。
[关键词]昭君“村与墓”诗歌;意象;审美;主题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610(2017)04-0040-09
公元前33年,昭君出塞与匈奴呼韩邪单于和亲,这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轰动的重大事件。《后汉书》有记载:“呼韩邪单于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这段言简意赅著名的史料,字字珠玑,句句珍贵。“帝见大惊,竦动左右”的震撼场面,引起后世千百年来,人们对昭君的长期热情关注,激发了历代诗词曲家、戏曲家、小说家、书画家等人的灵感,创作出感天动地的无数作品,构成了昭君和亲文化的核心内容,仅诗词曲而言就有1300多首。笔者细读有关王昭君的历代诗作,通过梳理得到:其中以“昭君村”“明妃村”“昭君故里”“香溪”“过昭君故宅”;“昭君墓”“青冢”“汉明妃墓”“过昭君墓”为题的诗就有二百多首,作家有一百多人。
这些作家关注昭君,寄情于“昭君村”“昭君墓”,由于作者所在的时代、人生经历、看问题的视角、审美情感等不同,在诗篇中注入的情感也不同,悲怜赞颂,各摅胸臆,昭君村与昭君墓也因之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创作者以其特殊的视角,以一生一死的看点,连缀昭君的选秀进宫,冷宫对月,应诏出塞,胡汉和亲,夫死再嫁,等人生的多个节点,展现了昭君伟大而不凡的一生。两千年来,昭君的形象,慢慢走进中国的千家万户,渗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昭君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名,而是一个民族团结的形象符号,一个文化的载体。
历代研究昭君和亲文化的学者,对昭君村、昭君墓的诗词,应是不可忽略的两个重要方面,昭君故里、昭君葬地,也是诗人创作的灵感之地。在二百多首诗作里,走进诗境,让人为情所动,诸位诗人细腻刻画了昭君生与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点点滴滴,这些以特殊视角写就的诗作,有着特殊的韵味,透视了作者多元的心态,蕴含了作者看昭君复杂的情感,致使昭君的形象忽高忽低,或左或右,然而昭君就在这曲折的历史长廊中,走出了自己的高大,有了自己独特的审美功能。不论怎样,历朝历代的文人、百姓都没有停止过对昭君的歌颂弘扬。
此外,这些昭君“村与墓”的诗歌,也给不同时代,不同时期,关心昭君故里、葬地的学者、读者,研究昭君和亲文化带来方便,他们可以透过这些“村与墓”的诗歌,从不同的视角,了解、感受历代诗人写昭君的思想情感、文化道德、风俗习惯种种复杂的因素,以及昭君不同形象的方方面面。笔者从昭君“村与墓”诗歌中的意象、审美、主题进行论述。
一、昭君“村与墓”诗歌中的意象
细读昭君“村与墓”的诗歌,得知有的诗人探访过“昭君故里”;有的诗人拜祭过“昭君墓”;有的诗人阅读过相关的历史资料。无论怎样,所有这些都是当时的生活与作者情感的相融合,而产生的独特理解,形成诗的一种机缘,是诗人感于内而形于外的真实情感的升华,是一种生活的领悟和发现,是作者理解昭君精神的书写。我们品读诗句诗篇时,可以在这些意象中找到历史的痕迹,努力挖掘昭君的精神世界,感受昭君的多元形象,了解诗歌中所蕴含的时代风貌,道德文化,体悟诗境、诗韵、意象的魅力所在。
(一)明月
明月既代表故乡,也代表昭君。“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李白、杜甫对月思乡,引发的是离愁别绪,表现的是人物内心最深最柔的伤痛。“共恨丹青人,坟上哭明月。”[1]昭君对月而哭,也就是望乡而哭。明月寂寥,月光若愁绪,泄照坟头,一个哭字连接生死两地。此时,坟头月光亦如昭君的魂魄,昭君从出嫁之后,再也没有踏上故土,这种对家乡的怀念,对亲人的渴望,是锥心的伤痛,昭君难以抑制的泪水,凄美动人,让人不由地生恨于险恶的丹青人。
“秋檐照汉月,愁帐入胡风。”南北朝萧纲的《明君词》中想象昭君胡地望月思乡,忧愁似胡风装满了大帐,给人以沉甸甸的感觉。读着萧纲的诗句,我们的眼前会幻化出一幅悲凉的昭君思乡图:广袤的草原,北风呼呼,明月的清辉泻在霸气的大账上,风卷毡帘,秋风侵入,昭君倚窗而立,对月思乡,愁绪满怀。意象的悲凉,传递给读者以震撼的审美感觉。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唐代李冶以明月的无声有光暗喻昭君,意象蕴含昭君相思无人可语,周边遍听胡语,难以发声,心里翻动的只能是凄凉、悲壮思念之情。清代的张开东在《明妃墓》描绘到:“微风本无迹,孤月空有影。念我汉宫人,忧心独耿耿。”这里月亮亦代表昭君,昭君远离汉宫君王,身单影只,思乡思土,魂游家乡,不一样的月,不一样的情,“忧心侧伤”,难返故土。昭君虽是高贵的匈奴阏氏,心绪却似孤月,高挂长空,高处不胜寒,清高独处,凄切悲凉。
(二)娥眉
娥眉指代美貌的女子。“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的娥眉指代的是杨贵妃,歌咏昭君诗词中的娥眉指代的是昭君。“万里驮黄金,娥眉为枯骨。”[1]美丽的昭君还没等到汉朝用重金赎回她,就已化为坟中的枯骨了。“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娥眉?”[2]这两句是以昭君的口气,托汉朝来匈奴的使节,回朝时给皇帝传递个消息,何时用黄金把我赎回呢?表达的是昭君情寄汉宫,传递的是一种渴望无奈和只有等待的心情。“上有饥鹰号,下有枯蓬走。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塿。传是昭君墓,埋闭娥眉久。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3]这是以《青冢》为题的第一首诗,新颖独特,诗中娥眉指代昭君,昭君的怨气,实际上是诗人白居易自己的阴怨气,他不敢公开吐泻怨气,只能借诗句,指责昏庸皇帝和奸佞大臣对他的不公。
宋代曾巩的“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这是说,昭君的绝美之容,可使上林娇艳的花朵见之,也羞惭不如。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聪慧美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昭君的美能使花羞雁落。娥眉的生死,娥眉的一切,都牵动着汉家胡人的思念。
翦伯赞的诗,以史学家的眼光,给娥眉赋予了不同的气韵,“莫道娥眉无志气,不将颜色媚君王。”《游昭君墓(六首)》我们从诗句中,感受到了娥眉这一意象,给读者的审美感受是不一样的,有弱有强,有悲有喜,从弱到强,从悲到喜,从枯骨到豪气,不同时代,不同诗人,不同视野,不同襟怀,就有不同的审美感受,昭君的形象亦不同。
(三)环佩
环佩表现的是魂魄,象征着昭君。这里,化抽象的魂魄,为具象的环佩。环佩声响,旋律与节奏,有着轻盈灵动的意韵,是昭君生命的自由往来,是汉家女特殊的标志之一,常常指代昭君魂归故里,读者往往被其所感染。“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这一句是杜甫的神化之笔,泠泠作响的环佩声,似昭君轻盈款款的脚步声,月夜魂还,凄恻动人。然而,“归魂”终属是空归。离家去国,遗恨多多。读者也可以从环佩声中,植入自己的想象,读出昭君魂归故里的悲喜之情。
清代吴省钦的诗句“寂后众芳歇,溪声摇环佩。”这里的香溪水声摇环佩,溪水声叠着环佩声,是一种呼唤,表达的是故乡人对昭君的期盼与思念。清代刘玉森的《香溪观月》“人出玉门关,春风想佩环”所表达的也是思念之情,昭君刚出玉门关,就开始思念她了,并且随风追着昭君的脚步。而谢启昆的诗句“雁门关月照罗绮,环佩声寒玉泉水。”[4]这里的“罗绮”和“环佩”都指代昭君,所表达的意境则是孤月照愁人,环佩声寒,化听觉为肤觉,使寒意有了扩张,一个寒字,凝结了许多愁,愁使泉水凝结滞流。让读者在联想中,感受了昭君的愁沉重寒凉。“环佩”这一意象,有形有声,激发读者,从视觉、听觉和肤觉中进行体验,进行再联想,再创作,丰盈读者悲凉的审美感受。
(四)琵琶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昭君的化身。琵琶声的幽怨清丽,铿锵轻柔,高低断续,弹拨划捻,旋律中倾泻的是昭君的情思愁绪;抚慰的是昭君的难平之气;展现的是昭君献身“和合”精神的境界;牵引的是读者心绪万种。“千年恨满琵琶曲,万里寒生苜蓿烟”[5]清代周三汲过王嫱故里有感而作的诗句“琵琶拨尽惊沙雁,寄得愁声到汉家”,诗人以琵琶声为昭君鸣不平,传递着恨意愁声。琵琶声中尽显形象,“苜蓿烟”“惊沙雁”,让恨有形,让愁有声,冲击着读者的心扉,感受着切肤之痛。汉家御边不利,只能是明妃远嫁靖边尘。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6]曹雪芹的诗句是杜甫“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的延展,诗人用拟人手法,赋予黑水人一样的情感,哽咽不流,为昭君抱不平。这里的冰弦是指琵琶,将无声无形的心愁,化为有形有声有温度的愁,让读者在视觉、听觉、肤觉中,想象感受愁的曲折顿挫,婉转断续,愁的冷热冰寒。
清代刘允升的《香溪观月》“哀情诉自琵琶曲,兵气销为粉黛香。”虽说是琵琶曲有哀情,但终归是香粉气化战争之兵刃之气,哀情中有赞颂之情。清代王循的《青冢》却对昭君有别样的解读,“女子英雄泪,琵琶壮士歌。一心争不朽,莫漫蹙双蛾。”这里,昭君的有泪是因志不得,琵琶弹奏的是壮士歌,争不朽,则扫去了悲怨之愁。一直被想象为哀怨低回的琵琶曲,也变得高亢激奋起来了,带给读者的是化哀怨为激昂的审美感受。
作家老舍写的诗,一反前人书写琵琶的悲苦,而使琵琶有了新意,“诗人新谱《汉宫秋》,马上琵琶泪不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昭君不是一个满脸抹泪的柔弱女人,而是一个有思想有胆识的和亲使者。而史学家翦伯赞的诗《游昭君墓(六首)》,从历史的角度出发,给了昭君出塞更客观的评价“汉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鸣镝无声五十年”没有战争的结果,是“琵琶好”-昭君和亲带来的,琵琶指代昭君,那些汉室将军们难以做到的事情,此时的“琵琶”胜将军。让读者抹掉心愁,眼前豁然一亮。
(五)青草
从古到今,青草这一意象,一直是诗人笔下描写的对象,“草点缀着美丽的大地,也点缀着诗国的天空”,当大地上的青草,经诗人的关注,再经心灵的思索感悟,沉淀交融之后,青草便有了它的深意,寓意着一种生命的延续,象征着一种坚韧不死的精神。如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诠释了春草生命力的顽强,欣欣向荣的特质。
清代张开东《明妃墓》:“青青墓上草,郁郁生游云。草叶虽凋零,根芽常 清芬。”草叶虽枯,根芽清芬,喻示了昭君虽死犹生,精神长在,根芽清芬。“抔土至今魂未返,倾城从古命多穷。伤心尚有青青草,一片荒烟落照中。”[7]昭君伤心的魂魄难以还乡,然而青冢上满眼绿色,青翠欲滴,延绵茂盛的青草,是一片心灵的绿色安慰,是昭君魂魄安息之地,也是生命的另一种展现,是不朽精神的长存。
清代张相文长诗中的诗句,“我来青冢下,草色郁芬芳。再拜为摄影,仿佛 见容光。更与伐贞石,高树黑水旁。大书表贞烈,北斗迸光芒。”诗旨意是对昭君出塞和亲的赞扬。批判了自汉以来的“怜其远嫁”的悲剧说法,肯定了昭君出塞和亲的远见卓识,果敢献身。诗中的青草,青郁芬芳象征着:胡汉两族人民团结的情谊生生不息,连绵不断,郁郁葱葱,芳香漫野,展现的是一种凝聚的力量,青草葳蕤无边,叶搭着叶,根连着根,什么力量也难以分离它们。昭君的芳名如同天上的北斗星,光耀万代,在读者的心中所溢出的是生命长绿,情义长青的美感。
(六)青冢
青冢的意象所蕴含的是昭君出塞和亲,团结的精神象征,也是百姓对昭君的热爱与怀念,所凝结的丰碑。“春风不到飞狐口,三月孤坟碧草凝”[8]。顾绍芾的诗句所描绘的边塞三月天,还没有春的迹象,然而青冢上却碧草凝翠,一片春光,绿柔眼目。这是自然给予的垂顾恩赐,彰显的是一种生机勃发、胡汉血肉凝结的活精神。再有“城南耸古冢,颜色独葱青。”[9]“牛羊莫敢践,黄土沾余荣。客有一卮酒,汉水亲酿成。”[9]我们可以从徐兰的诗中了解到青冢的独特,昭君墓地的风水,青青葱葱,生机勃勃,“牛羊莫敢践,黄土沾余荣”,这昭示昭君的仁德,胡地的牛羊也感恩戴德,不去作践坟上的青草。在昭君的故事传说中,有人得了病在她坟头上烧烧纸,祈祷祈祷,则能包治百病,这种说法,有迷信的因素。但从一个侧面说明百姓从心底对昭君的敬仰、缅怀和赞誉,昭君虽死犹生光照人间。
还有清代昇寅《汉明妃冢》长诗的最后诗句“一抔黄土易消沉,青冢传疑胜青史”,一般的坟墓极易被消除,被人遗忘的,而昭君的坟墓,在内蒙古就留存多个,呼和浩特、包头、伊盟等地,人们多处为昭君建坟修坟,说明了昭君在百姓心中占有的分量是重厚的,也表明了青冢的存在,要比青史留名更为有实感,这种丰碑式实物立体的纪念,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是强大的、震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冢更是民族团结的象征,是民族融合凝聚而成的历史丰碑。
二、昭君“村与墓”诗歌中意象的审美
(一)寄情于物,情景交融
意象可使虚实开合之情事,更具可视、可听、可触、可嗅、可动、可静、可感的特色,使诗的意境更能打动读者,引起审美共鸣,拓展诗境的广度与深度。譬如上述所议的明月、香溪、环佩、青冢等,这些意象均有这样的特点。
诗歌中,作者随物寄情,意象是作者倾吐流泻情感的载体。正如《文心雕龙·物色》所说:“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物色尽而情有余。”有的景物具有一定的恒姿,但作者的思想情感是没有规定的,可以心游万仞,当作者给景物注入丰盈的情感色彩时,这些景物则会变化无穷了。读者通过诗中的意象,触摸到作者的思想,进而深入解读诗的主旨,感悟诗的意境,感悟昭君形象的多元。同时,读者还可根据自己以往的经历与体验,对诗中的意象,产生不同的想象与联想,进行再创作,加深作品的旨意,获得更深广的审美享受。
(二)形同意不同,所见精神亦不同
写昭君的诗词曲有1300多首,其中,有意象的诗很多,各作者所借助的意象也大同小异,然而所表现的主旨是不同的,给读者的审美感受也不同。
譬如都是写青冢,有的诗人透过青冢,寄寓崇高的情感,看见的是一种精神、象征,一种百姓的思念,一种虽死犹生的崇高美感。而有的诗人寄寓的是秋寒、凄凉、悲切、眼泪、死亡,是一种了无声息寂静荒芜的哀怨情愁。
再如诗人笔下的琵琶,有的倾诉的是明丽的情感,“琵琶声在白云乡”“琵琶一曲靖边尘”“妾弹琵琶非自伤,伤心还是为君王”。(清·袁枚)有的倾诉的是悲悲切切,零零落落,潸然泪下的情怨。“琵琶曲终泪如雨”(清·姚鼐)“琵琶马上起愁云”(清·熊士鹏)“琵琶哀怨不堪听”(民国·张湘任)。究其原因:作者在生活中能看到的物象都大同小异,然而,作者的时代不同,经历不同,所受的荣辱不同,看待事物的视点不同,其见识、心态、感悟就不同,形成诗歌意象的明暗、深浅、哀乐的质感也就不同,给读者的审美情感各见精神。因之,塑造了悲切的、无奈的、果敢的、豪放的不同昭君形象,读者尽可以细细品味,凝聚成自己喜欢的王昭君的形象。
(三)多样的意象表达,形成诗情风格的不同
委曲、豪放、婉约的诗情风格,常用比喻、拟人、拟物、夸张以及通感的修辞手法去体现,从而形成不同的诗情风格,使诗境深刻感人,引发读者深入思考。譬如诗中的流水意象,往往寓意的是一种愁绪,作者用通感的手法,把无形的愁绪,感觉上的“东西”,化为视觉上可视“东西”,流水的绵绵不断,似愁绪的绵绵不断,加重了愁绪的延展度,产生婉约的悲情之美感,打动人心。
再如,上述诗歌中琵琶的意象,指代的是昭君,琵琶声声寓意的是昭君的心语,诗人在这里采用了比喻、拟人、夸张、通感的修辞手法,使琵琶具有人的情感,人的思维,人的喜怒哀乐。无声的心语,化作有声的旋律,“听声类形”,传达的是昭君种种的心绪,有的悲情,有的豪放,有的明丽,有的暗淡等等。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解读昭君不同的心声。修辞手法的灵活应用,形成不同的诗情风格,使诗意更浓,韵味悠长,增加了诗的形象性、生动性、可读性,使审美情感更加多元丰富。
三、昭君“村与墓”诗歌中的多元主题
昭君“村与墓”的诗歌中,体现了多元复杂的主题。诗人的创作,是以昭君出塞和亲的事件为基础的,这样的事件,走进了诗人的心中,与诗人的内心世界所交融、碰撞所产生的独特感觉,然后用诗句去吐露自己的情怀,产生多彩的诗韵,多元的主题。
(一)独美众所嫉的说法
历代传统的说法,是把昭君的不幸归结为:皇帝的昏庸,毛延寿的作伪。在白居易《过昭君村》的诗里,则归结为遭到“独美众所嫉,终弃出塞垣”,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提法,与诗人当时的境遇相吻合的。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心情低落,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揉进了自己不平的情感,“有才被嫉妒”之情。这样写使诗的旨意有了更深的内涵。王大谦的《昭君故里》“环佩入汉宫,芳艳争兰芷。黄金掩玉颜,画师何足齿。”亦承接白居易的观点,芳艳争宠,嫉妒昭君,金钱买画工。昭君则不屑画工的作伪,而是“一去靖兵戎,大义光青史。”“呼嗟天地间,多少须眉子,那肯沙场行,但顾生与死。”[10]在这里,昭君果敢和亲,形象高洁,在昭君的光耀下,那些争宠宾妃的忌妒面孔,索贿画工的丑陋嘴脸,须眉子的猥琐软骨,让人们所不屑。众女也好,须眉子也好,无论怎样嫉妒,昭君的出塞和亲还是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了一笔,而人民心中的丰碑,则会代代流传。
(二)谴昏君的说法
独留青冢古城隅,愧杀当年汉大夫!
万里长城凭粉黛,千秋国士老樵渔。
香溪流影魂飞动,塞上吹箫凤有无。
延寿写真君莫恨,长门空锁月明孤。[11]
这首诗里,诗人谴责皇帝“万里长城凭粉黛”,恨汉臣“愧杀当年汉大夫”;同时也为昭君解哀怨,认为昭君如果不去塞外,一旦在皇帝面前失宠,只能是“长门空锁月孤明”,诗人用孤月指代昭君,希望昭君忘却对毛延寿的怨恨。“延寿写真君莫恨”。作者因袭了历代文人的观点,对昭君出塞和亲,认为是对匈奴的屈辱,是皇帝的昏庸汉臣的无能所造成的。
“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曹雪芹的诗谴责了汉代制度的荒唐,嘲笑了汉室的将帅,像臭椿树和栓皮栎树一样没用,不能做出像样的家具,暗喻汉室的将帅无力抵御匈奴的无理要求,只能让昭君前去和亲,实在是应该羞愧万古的事。
(三)昭君怨的说法
在昭君“村与墓”的诗里,有很多诗写了昭君的怨恨情愁。怨恨皇帝的有之:“玉貌元期汉帝招,谁知西嫁怨天骄!至今青冢愁云起,疑是佳人恨未销。”(唐·胡曾)“嫔妃无数贮金屋,只遣王嫱犯塞尘。”(宋·张嵲)怨恨画人的有之:“骨竟埋青冢,魂应怨画人。”(唐·崔涂)怨恨将军的有之:“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宋·智圆(释))
意境中凝结愁怨。“万里关山冢,明妃旧死心。恨为秋色晚,愁结暮云阴。夜彻胡风起,天高汉月临。已知无玉貌,何事送黄金。”[12]张祜的《赋昭君冢》诗中凝结的是恨与愁,呈现的是秋色晚,暮云阴,胡风起,汉月临的意境。诗中用愁云作比,扩展了愁的广度,悲哀凄怨,望月思乡,无可奈何的心境跃然纸上。杜牧的《青冢》“青冢前头陇水流,燕支山上暮云秋。娥眉一坠穷泉路,夜夜孤魂月下愁。”诗的旨意与张祜相同。诗中展现的是暮云秋景,月下孤魂愁,生机杳杳,愁怨难移。看不见的孤魂与愁绪,读者只能用心去想象,月下的孤魂,寂静凄凉,愁绪无边边际,抽象变具象,诗境幽深,美感动心。
(四)昭君悲的说法
对于昭君的悲怜之说,起于西晋石崇的《王明君辞并序》中,“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姝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石崇之作,其主旨为“悲怜”,作品以第一人称讲述,昭君出塞悲切可怜,鲜花插在牛粪上,被匈奴父子两单于蹂躏,节操不保,以汉家的伦理道德淹没了昭君的献身精神。“悲怜说”其对后世影响很大,多数作者沿着悲怜的脉络走下去,对昭君的出塞持否定的态度,渐离了历史的真实。
宋代文学家苏辙的《昭君村》从对比的角度,道出了昭君出塞的悲情。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
一朝远嫁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
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
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
去家离俗慕容华,富贵终身独可嗟。
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
在这里,故里的“江头捕鲤鱼”与胡地的“深边积雪厚埋牛”对比;故乡的山女与胡地的福贵对比,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婚姻大事,诗人从差异中得出结论,“去家离俗慕容华,富贵终身独可嗟。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作者站在当时世俗的角度看昭君,即使是富贵终身,还是不及故乡山女的出嫁。这里有夸张的细节:山女只是从东舍嫁西家,父母不离,故土不离,幸福 就在其中。对昭君抒发的却是可悲可叹的情怀,阏氏加身,终离故土,富贵终身,亦不如山女幸福。
还有不少的诗,诗人自身揣度了昭君的悲情“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巫山百姓家。”(明·黄仲昭)“寄语承恩者,黄金贿画师。”(明·吴应箕)嫁百姓家也好,贿赂画师也好,这样悲怨的诗意都与诗人所在时代的局限性,视野的宽窄,见识的高低,作者的境遇等有关。作者有可能站在常人的角度,以己思维,揣度昭君,感叹昭君,为昭君悲怨。
(五)昭君怜的说法
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
竟埋岱北骨,不返巴东魂。
惨澹晚云水,依稀旧乡园。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
村中有遗老,指点为我言。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13]
白居易的五言古诗《过昭君村》,诗中愁云恨水,为昭君鸣不平。“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宋代范大成的诗延伸了白居易的诗意。“婵娟钟美空万古,翻使乡山多丑女。炙眉作瘢亦不须,人人有瘿如瓠壶。”[14]惨痛的实情,读来令人心酸心寒,村女宁愿变丑,变憎狞,亦不愿意走昭君出塞的路。作者从一个他人难以看到的角度,美女“烧灼成瘢痕”,折射出昭君命运的可怜悲惨,折射出这种可怕的影响,隐含着对皇朝摧残妇女的不满,“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昭君的不幸,是因皇室的黑白可变,而不在于丹青的如何。而美女“烧灼成瘢痕”是怕重蹈不幸的覆辙。凝练的诗句,深刻的主旨,感人至深。同时,也是诗人借昭君的遭遇,曲折地表示了自己被贬的不平心境。
“琵琶远嫁灵均放,词客年年吊秭归。村下儿女不解事,娥眉底事学明妃!”[15]这首诗说,秭归村的女孩子不懂事,不了解昭君是因其美貌,才招致远嫁匈奴,这些女孩子,为什么还要学昭君,把自己打扮成昭君的样子呢?这是诗人的担心,不愿意让山女打扮漂亮,丑女是家中之宝。上述美女“烧灼成瘢痕”与“娥眉底事学明妃!”一变丑,一学美,角度成反,但两诗人希望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离乡土,不走昭君路,不嫁异类人,不做可怜人。
(六)昭君赞的说法
在昭君“村与墓”的诗里,除了抒写昭君的怨恨悲愁之外,还有许多赞扬昭君和亲的诗篇。我们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两千多年前,昭君从花开芳香,莺歌燕舞的中原汉室宫廷,一路跋山涉水,走向胡地,接受带有野性的荒漠山川,沐浴风雪烈日,接纳胡地民族的动荡迁徙,品尝无盐腥膻,亲历吃水贵如油,常年难洗澡的习惯,体验胡地风土人情的种种,她都做到了。昭君在艰难中练就了顽强,她从胡俗,成了两世的单于阏氏,生儿育女,她自然而然成了胡地民族的一分子,同时她把汉室的耕织技术,丝绸文化融进了胡地的生活,她的出塞和亲,使胡汉边境有了五十多年的平静,这在那个时代是罕见的,她不愧为宁胡阏氏。这种血脉凝结的胡汉关系,无疑是靖边团结的基石,是符合胡汉人民利益的。
以色静胡尘,名还异众嫔。
免劳征战力,无愧绮罗身。
骨竟埋青冢,魂应怨画人。
不堪逢旧宅,寥落对江滨![16]
崔涂的《过昭君故宅》,这是以昭君宅为题的第一首诗。作者过昭君旧宅,睹物思人,感怀万千,充分肯定了昭君的和亲壮举,昭君的绝世之美,为国家“净胡尘”“免劳征战力”。同时为昭君抱不平,怨恨画人,感叹昭君宅的冷落,赞叹中有不平。
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
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17]
这是对昭君的又一种赞扬法,不论昭君身死多少年,但昭君坟上的花朵光耀的还是汉地春光。“冢花犹带洛阳春”写得精彩,给人一种胡汉融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殊感觉,人似无情花有情。
从清代到新中国成立时期,人们一改“怜其远嫁”的观念,对昭君出塞和亲一事,赞颂的多了起来,诗人们谈古论今,挖掘其深意,观念变了,看问题的角度多元了,少了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多了融合高兴,团结和睦。国家前副主席董必武有诗为证:“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摅胸臆懑,舞文浓墨总徒劳。”作者站在时代的高度,对昭君出塞和亲一事,高度评价,高度赞扬,一女子能出塞和亲,靖宁边塞,不畏难,识见高,胸襟大,芳名存,千古留。而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文,讲述昭君的怜、悲、愁、苦,都难以遮盖昭君的和亲光芒。
历代赞颂昭君的诗,一般而言,往往采用对比的手法:
其一,昭君与将军对比。金代王元节《青冢》诗云:“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若以功名论,几与霍魏同”[18]“麟阁云盖世勋,论功一例逊昭君。”“和亲自是中朝策,难得佳人慷慨行。”[19]汉家征西将与昭君的对比,将军无力保边域与弱女子“净胡尘”的对比,让征西将泉下相逢含羞愧,昭君的功高声名与霍魏相差无几。而历代麒麟阁、云台上所绘的名将名相,如果要与昭君相比,都要大为逊色。清代三多《再提青冢》的诗句,也强调了柔弱胜刚强,“一曲琵琶致太平,绥边自此用倾城。”清代顾景行的诗则道出了千百万百 姓的心声,“长安百万户,共道娥眉强。”,有对比才觉昭君的特殊伟大,诸诗中尽含了诗人对昭君的敬重赞美。
其二,昭君与众红颜对比。“琵琶弹出汉宫秋,青冢千年姓字留。多少红颜承主幸,名随身世尽东流。娥眉出塞万家春,不数将军作虎臣。但使此身能报国,何妨恩宠属他人。”[20]“闺阁堪垂世,明妃冠汉宫”“人皆悲远嫁,我独羡遭 逢。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21]诗中坦言,红颜嫔妃只是受到当时皇帝的宠爱,而不能保护始终。“名随身世尽东流。”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多嫔妃,都已了无踪影了,而昭君得到的则是千年留芳,“青冢千年姓字留。”“娥眉出塞万家春”,这里的“万家春”,彰显的是百姓的心情,似春光明媚,身披暖阳,百姓切身感受到了和亲带来的种种好处,和平团结,安居乐业。诗人如此评价昭君出塞和亲,这在前代人的诗歌中不多有的。诗的最后两句,“但使此身能报国,何妨恩宠属他人。”又让我们看到了,昭君的大胸襟,大气度。她志在报国,而不在乎哪些红颜受到了皇帝的恩宠。
民国诗人陈逸云《昭君怨》(吊归绥昭君墓)中,也有同感,“休道画工鬼蜮,倾国翻成报国。抔土护聘婷,草青青。”是对昭君的肯定,与前人观点相同。
其三,昭君自己与自己比。出塞和亲是昭君的自觉行为,明代杜濬诗《王嫱故里》我们粗看诗句,写“和戎”“丹青责”“空论祸水波”不言和亲好,但细细品味,才能看出,他对昭君行为的赞叹,诗意深刻,是另一种赞法。“掖庭入后众人同,下嫁休嗟妾命穷。正恐伤心无一事,娥眉空老汉宫中。”昭君进入掖庭几年没见皇帝,昭君不畏惧出塞和亲,昭君真正恐惧的是“伤心无一事”,“空老汉宫中”。在深宫后院里,埋没掉自己的一生。所以昭君提醒众美人休要感叹命运穷。“莫愁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祇是宫中一舞人。”[22]王睿的《解昭君怨》,诗人深解昭君心意,宫中一舞人的命运,怎能和“宁胡阏氏”的命运相比?还有清代谢启昆诗也明此理“当日愿和亲,报国已身许”一个愿字,表明了昭君的内心,心甘情愿,而心甘情愿,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在此,我们由衷地庆幸昭君当时的英明决断,出塞和亲谱写了民族团结的颂歌。
综之,昭君的悲怨怜赞的说法,使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昭君形象,诗歌作为文学作品,应有它自己的特殊性,应该是“这一个”,而不是雷同的一种说法,是百花齐放,而不是一花独放。昭君主题的多元,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的昭君,一个生动形象的昭君,而不是一个平面死板的昭君。在昭君“村与墓”的诗歌中,所体现的意向、审美、主题,在不同诗人的引领下,逐渐看到了昭君的内心世界,领略了昭君的本真风采。不同诗人的挖掘评估,或赞或毁,真情所在。
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漫长的民族融合中,昭君作为和亲使者,虽然有褒贬不一的评价,但其光辉日渐彰显。现在的昭君形象,已成为民族团结的象征,和亲文化的符号,不朽精神的丰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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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傅增湘.昭君墓.绥远通志(稿卷五十六 诗辑)[C].
[21](明)霍瑛.青冢吊明妃.绥远通志(稿卷五十六诗辑)[C].
[22](清)彦德.青冢.绥远通志稿卷五十六诗辑.
[23](唐)王睿.解昭君怨.青冢志卷九[C]//21页.
编 者 按:原文引自《语文学刊》2017年8月,第37卷第4期,如需引用请核对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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