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溪
[作者芳溪,女,汉族,湖北省兴山县职教中心教师、兴山县昭君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
一
兴山民俗博物馆,掩映在绿柳丛中。
馆前两排高大的垂柳随性生长,长枝如发,蓬勃如盖,调皮地与周围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一起,把小巧的博物馆掩了个严实。而博物馆呢,安静地坐落于新城一角,看柳枝夏青秋黄,听香溪冬浅春急。喧嚣的人声车鸣呢?都被厚厚的石墙挡在了外面。
尘世的喧嚣如此,人们心中的喧嚣也如此。静立于馆外,看着那历经数百年仍方正有形的石墙,历经数百年仍坚实不腐的木门,历经数百年仍翘角飞檐的城楼,你的心悄然沉静。因为你的思绪已然走远,远离了周围洋溢着现代气息的红瓦白墙、车来人往,凝神于眼前的石墙和木门上的铜铆,思索着在这座建立于清代的居所里面,曾经上演了什么样的故事呢?
二
推开那扇厚重的黑色木门,一丝凉意扑面而来,拂去了秋阳的炽热。穿过门楼下短短的甬道,便站到了院中。
不大的院子里,入眼便是两座灰色的清代徽派民居建筑。古老的建筑式样,让人立马有了穿越时空的感觉,是那么陌生;而穿行于院子左侧花园中一架绿叶婆娑的藤萝小道,一种浓浓的居家小院的温馨感觉从心底油然升起,又是那么亲切。紧挨着城楼墙边儿,生长着几株高大的芦苇,它们没管人们的注目,兀自摇曳着秀颀的身姿,风情尽出。院子的右侧,稀疏地摆放和种植着些盆景和花草,显得有些空阔,靠墙边儿是一个戏台,想来是留出场地供人们观赏台上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吧。
两栋灰色的建筑,是晚清举人吴翰章和他的管家陈伯炎的老屋,原位于昭君镇响滩村。吴翰章的老屋建筑面积原为二百九十四点五平方米,陈伯炎的老屋建筑面积原为四百四十二平方米,两栋老屋均为砖木结构,平面呈纵长方形布局,保存完整。三峡库区蓄水后,两栋老屋搬迁复建于现在的古夫镇后河小区,被建成兴山县民俗博物馆,占地约有六亩,建筑面积一千平方米,为湖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正对着门楼甬道的是陈伯炎的老屋,距离大门二三米处,立着一座残破的石门牌坊,已遭遇数百年风雨侵蚀的门楣上还可清晰地辨出“百忍传家”四个大字。在这座虽然残破但仍气势不倒的牌坊前,人们都停下了脚步,玩味着“百忍传家”四字的深意。数百年前的陈伯炎,只是举人吴翰章的一个管家而已,却建造了一栋远比主人吴翰章的老屋面积还要大的房子,其中的究竟,耐人寻味,恐怕也只有“百忍传家”可作解释了。
陈伯炎老屋的右侧,是吴翰章的老屋。两栋房子的外形一样,都是规规矩矩的长方形,一律灰色的砖墙,一律青色的盖瓦,一律翘起的檐角,重重院落间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外形规矩的屋子,内里却是另一番风景。进得门去,从二进门开始,依次进入大门、正厅、后厅,都要拾级而上,从开始的两步,到后面的三步,四步,逐层递增,地势也逐步抬升。见此情景,人们不由慨叹,中国人真正是惯于将思想落实于行动上的,就一个房子的建筑,就将“步步高升”的美好愿望落实到了每天的行走之中,警醒于言语之外了。
两栋老屋从平面布局看,是典型的“四合院”布局,房间设计以纵轴线为主,横轴线为辅。纵深二进,大门、正厅、后厅依次置于中轴线上,是家族活动的中心。以纵轴线为轴,左右两侧对称建房,是宾主居所和社交场所。在纵向布局上巧于因借,每进一层就增加一步台阶,使大进深的房屋在空间上产生高低错落、层次分明的视觉效果。这种错落有致的妙处从建筑学上讲,既解决了房屋的通风、采光、排水等技术问题,又极大地减轻了建筑过程中挖石填土的强度,其复杂的建筑工艺与现代的建筑工艺截然不同。在建筑设备不甚发达的清代,能造出这样设计科学、考虑周全的建筑来,中国人的智慧可见一斑了。
外墙均为砖体的老屋,内部却是随中国古代建筑风格,以木构架为主、承重砖墙为辅。大多用抬架或穿斗式梁架支撑屋面,其重量由穿引梁柱承受,墙壁只起维护与隔断作用。正在叹息院落虽美,但内室却太小时,有人就主动介绍了,内室的墙壁都是用木板做成,正厅、后厅、工字厅或上客厅配以三美六扇或六美十二扇木制土漆隔扇门,遇红白喜事或大型社交活动,这些板壁做成的“墙”就被拆下来,原来被隔开的一间间显得紧窄的内室就消失了,空阔的屋子即刻成了通堂大院。摸着那已成黝黑之色的高大的木板墙,人们不由再次感叹,智慧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令人称奇的不仅仅如此。吴陈两家的老屋,在清代的中国,只是普通的两栋民居而已,但在时间的年轮转过了数百年后的今天,却成了兴山硕果仅存的建筑奇葩。建筑面积并不算大的屋子,人们一脚迈进去,却迟迟走不出来。人们的视线紧紧地黏在老屋里随处可见的精美绝伦的雕刻上了,挪不动脚步。门楣,窗棂,桌椅,绣床;蝙蝠,梅鹿,麒麟,喜鹊。福禄寿喜,垂花卷草,玲珑精致。室内精美细致的花草虫鱼与屋脊上强劲朴抽的飞鸟兽头遥相呼应,中国传神的木雕艺术之美,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一张采用“五层透雕”技术精雕而成的绣床前,人们对古人的膜拜达到了顶点。人们一个个头偏来歪去,却琢磨不透古人到底是怎样在质地坚硬的木材上,雕刻出了枝蔓交缠、层层镂空竟达五层之多的精致的雕花木床!这张床叫千工床,据说从女孩子一出生,家里便开始打造这张床,等女孩子出嫁之时方才完工,前前后后要花数千个工时,动用数千个艺人。床架上镂空的“枝叶交缠”象征着夜夜缠绵,夫妻情深,永世相好。可哪里需要什么象征呢?能够和爱人相守在这样一张充满艺术之美的绣床上缠绵,一生的时光尚惧不足,又怎么会另生他意!空空的绣床前,留下的是满屋的叹惋。
三
两栋老屋,本已让人驻足,不忍离去。而陈列在两栋老屋里的近千件展品,更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依托吴陈两栋老屋建成的兴山民俗博物馆,是三峡坝区唯一公立民俗博物馆。馆内一件件充分体现了三峡库区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的古典家具、生产工具、木雕石刻、工艺精品等民俗文物,让人瞬时沉入历史的长河,流连忘返。其中,那张令人叹惋的“千工床”因制作时间长、工艺复杂而最具特色。
两栋老屋,就分别是博物馆的两个展厅了。陈伯炎的老屋是第一展厅,为农耕生产、起居生活、手工技艺、节庆礼俗、民间信仰、民间艺术陈列。一件件在时空中与人们隔得远远近近的物品,带起了阵阵的惊叫:“啊!那不是我小时候老家里用过的吊锅吗?我吃过架在火境上用吊锅煮的萝卜和肉块!好香好香!"“那是打猎时吹的牛号角!我也见过的!”“那是木制的老鼠沓子!”“那是……”“那是……”先前还沉醉在古典艺术大美里没醒过神来的人们,一下子在熟悉或陌生的农具、物什前兴奋起来。最让大家惊奇的是,居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看到了应当称之为镇馆之宝的清代木制黄鹤楼模型,虽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仍坚固、精如初。
短暂的兴奋过后,人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列在眼前的物品,能认出的只是少数了,大多数物品已认不出,要看过介绍后才知道其功用。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多少我们熟悉的人或事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呢?
吴翰章的老屋是第二展厅,为吴翰章专题陈列。在吴家老屋里,古朴的家具,精美的雕刻,大气的建筑,都印上了浓郁、鲜明的地方色彩,向人们呈现了兴山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民俗文化。在惊叹那张千工床技艺高超之时,人们对另一张红漆人物雕花架子床显示的精湛的雕刻技艺也是赞叹不已。这张床的雕刻与千工床五层透雕的枝叶缠绕又不一样,满架都是栩栩如生的人物雕刻,大大小小六十五个人物,别具情态,各不相同,一个接一个在动人的故事情节中依次出场,呵呵,观床如读书啊。面对古人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人们叹为观止。
散发着中国古典艺术光辉的老屋,令人沉醉。但我想,每一个对吴翰章的老屋产生浓厚兴趣的人,应该不仅仅只是沉醉于其建筑独具特色,更多的应该是沉醉于吴翰章这个清末举人自身彰显的人格魅力和文化影响了。
吴翰章不是普通的举人。翻开典籍,一个致力于经世之道研究和勤奋著书立学的文化名人形象跃然眼前。
据《兴山县志·卷十二·人物》记载:“吴翰章,字星桥,清同治三年甲子(1864年)举人。……翰章弱冠举于乡,有志经世之学,尝入都门,赴浙西,游湘南,所过都会山川,辄访求其形势险要与古今所以兴废之故,以著述为己任,既历于丹铅不释。年三十卒。并著有《楚世家表》、《峡史》、《历代年表》、《荆西风土》等十多部书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蒋寅博士在《有待开据的清代文论库》里谈到地方诗话,提到吴翰章的《双溪杂记》三卷“多记兴山异闻,末卷录近人诗而稍加叙论,则诗话类也”,认为吴翰章的《双溪杂记》是地域诗学发达的反映。
文学上有着不凡的成就,在经济建设上,吴翰章也有着深刻的研究。武汉大学的张建民教授在《明清时期的山地资源开发及山区发展思想》一文中写道:“清代中期以后,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从尽地利、广生计的愿望出发,关注、考察山区资源的利用问题。晚清鄂西北兴山举人吴翰章著《兴山种艺说》,以自己的家乡为例,以粮食作物种植为基本参照,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对山地利用提出了很有见地、颇具可行性的看法,内容涉及山区粮食生产、经济林木的种植和开发、山地利用与环境保护等方面。”
学者们对吴翰章的研究,如果说只是理性分析的话,那么宜昌著名作家冯汉斌在他的《归州十八拍》里,则将他对吴翰章的欣赏与敬仰之情尽显在字里行间:“我读书喜欢僻一点的,翻开此书,我跳过了收诗最多的向国庠,而是径奔吴翰章,吴是清代举人,文史功底深湛。……能在归州读到吴翰章,又是一缘吧。……《清代骚坛诗选录》收吴诗仅《秭城杂咏》四首,但已能窥其诗之韵深意广,若近看妃县余秦火,哪自高阳忆楚宫',虽是区区咏怀,亦非戏作。”
身处大山中的吴翰章,并没有因山高水阔而掩其光华,更没有因英年早逝而没于烟尘。出色的才华、广博的见识和众多的著述,让他青史留名。掩卷回首,再看那栋历经风云变匀仍幸存于世、沐浴秋阳的老屋,你还能说,你所留恋的,就只是一栋老屋吗?
步出老屋,抬首,护住老屋的是一堵厚实高大的望山门。
望山门,不是老屋所有,是高阳古城的西门楼。据《兴山县志》载:“嘉庆九年(1804年),宜昌知府谢登俊、知县张日端改建石城,周扩至五百二十二丈,东曰开泰,南曰迎薰,西曰望山。”故望山门又俗称“西门楼”。千年古城,在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浸洗中,早已湮没。随着三峡大坝的建立,三峡库区的水位上升,古城遗址荡然无存,新建的小镇也不再叫高阳,而更名为昭君了。只有眼前这座保存下来的唯一的一座古门楼,随昊陈两栋老屋一同迁到了新城,成为博物馆珍贵的一部分,时时牵引着人们的思绪回溯于历史的深处了。
站在博物馆的门前,心绪难平。小小的博物馆所承载的,是怎样厚重的一份情愫和记忆!所包容的,又是怎样博大的一份文化与历史!博物馆留住了一个民族的根,也留住了我前行的脚步。一段历史,在我的身后,就如一根鞭子;而我,是一匹,被抽打的马。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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