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元[作者张学元,男,汉族,兴山县政协副主席、兴山县作协主席、兴山县档案局局长。]
一
有好几个桃花盛开的日子,我徜徉在宝坪村那片粉红色的诗意里,让和煦的春风吹拂着美丽的情思。那时节,桃花灼灼,落英缤纷,天地间总有一种轻曼的音乐弥漫着。面对那层层叠叠笼罩在桃花色之中的仿汉建筑,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崔护那首恋情浓浓的绝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以其特有的美丽,始终不渝地绽放着香甜的笑靥。凝视这昭君村桃花的浓艳,你就会油然想起王昭君的万种风情。
沉浸在无边无垠的桃花里,梦幻的感觉翩跹飞翔,神秘的情愫不住地腾挪。宝坪村里的桃花浸淫着昭君的胭脂色彩,宝坪村里的桃花辉映着昭君的神情顾盼。看宝坪村里的桃花,在自我多情的幻觉里,就是一位绝世佳人临风而立,笑语盈盈,笑逐颜开。面对这千树万树的桃花,我想到,几千年香风不散,几千年美丽依然。
我无法知道两千多年前的宝坪是何等面貌。这里是否已有灿烂的桃花,这里是否已有清澈的溪水,这里是否炊烟袅袅,这里是否鸡犬些些……翻开一页页发黄的史书,太多太多的历史风云暗淡了多少清晰的画面,我只能在那几行狭窄的文字里寻找一个美丽的倩影,揣摩那个如花的容颜。“丰容靓饰,光明汉官,顾影裴回,竦动左右。”《后汉书》吝啬的几笔勾画,仿佛是勒于石壁之上的刀刻,经几千年不腐,给了我们一个鲜活历史的根蒂。
二
一阵风吹,桃花瓣儿在那尊汉白玉雕像的周遭无尽地陨落。看那短暂的美丽随风而逝,你就觉得那点缀在春天里的花瓣儿,仿佛泪花飞舞的哀婉。对于这位美人的外嫁,历史有过太多的感慨,故乡亦良多哀悼。
在外婆的故事里,昭君的出塞纯属于汉弱胡强的无奈。昭君出塞之后,用尽一切办法,耗尽了匈奴的所有国力,最后跳水以身殉国…外婆每每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余音绕梁,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我总想到外婆的故事肯定是缘于一本什么书的。不然,不识字的外婆是不会演绎出这么动听的情节。果然,村里有一个读书人告诉我,这个故事缘于一本名叫《双凤奇缘》的小说。一语道破天机,《双凤奇缘》的名字就仿佛月宫里的嫦娥,令我梦牵魂萦。几十年后,我才找到这本自己梦寐以求的书,那就是清代署名为雪樵主人的《昭君和番双凤奇缘传》。因为书中流露出大汉族主义,丑化胡人,发轫于东北的满族耿耿于怀,在清朝就已禁行。书中的故事十分离奇,显示出了通俗读物的一种魅力。
故乡的讲述总是泪花涟漪,而文人墨客们则是仰首远眺,拊膺长叹,让旷古的思绪沉浸在潸然的泪水之中。漫长的封建时代,唯我独尊的汉文化傲慢而立,瞥一眼那塞外的漫漫风沙,一种悲愤的云幔始终笼罩着历史的四野。那个富甲历史的石崇一针见血地说:“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生活于道德和精神的蹂躏之中,也算是愁中生恨了。当时的胡俗是“父死,子娶父后妻”。这对于中原的儒家文化来说,简直就是乱伦之道,天理不容。以汉文化的观点来看,昭君被深深地陷入这种野蛮的生活习俗之中,不是悲哀是什么?!在封建社会里,妻妾难免都是一种附庸,一种工具,一种玩物。面对一种野蛮而又原始的习俗,伦理无言。
也许是汉文化的一种自尊所致吧,在众多的文人诗词里,很少有人提及这种屈服于原始野蛮习俗之中的委屈,更多的是用一种比兴的手法和环境的烘托,为我们营造了一帧帧心灵的阴影。文人们把这种难言的苦恼寄予命运的悲哀之中,为昭君姑娘描摹出了动人的灵魂独白。杜甫构思了月下空遗青冢的忧伤;李白联想了天涯不归路的悲悯;白居易描述了香魂飘散他乡的怅恨;欧阳修表白了红颜薄命的哀怨……大雁南飞,胡笳夜咽,身处胡地,心系汉庭……再精美的诗词也修饰不了这出汉文化的精神悲剧。举头望月,低首思乡,愁眉映镜,泪潸然而心涟漪。病态的昭君使整个历史愁眉紧锁,偌大诗坛以泪洗面,几千年的汉文化啜泣可闻。
三
对于昭君的同情与怜惜首推马致远,是他把昭君出塞的悲剧主题定位到了一种极致。他写的戏剧题目叫《沉黑江明妃青冢恨》,正名叫《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仅看这题目,也就够惨淡的了。
在马致远的眼中,王昭君“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无可挑剔的温柔,美轮美奂的风流。那美是至臻了。和唐明皇一样,面对极品美人,到头来,多情的帝王没有逃脱惨痛的相思之苦。在诗人的笔下,明皇听梧桐雨泣杨贵妃,元帝则是听孤雁飞鸣而哀伤欲绝。明皇的相思之苦咎由自取,元帝的泪水则出于无可奈何。细想那一段伤心往事儿,汉家几百年威武扫地。
和马致远一样,明代大画家仇英也把昭君出塞定格在一种悲哀的格局上。在他的《明妃出塞图》里:茫茫然的黄昏底色,一辆轻型的马车被无情地簇拥在跋扈的胡马之中,缨枪林立,氛围森严。一只精悍的猎狗尾随其后,空旷的狂吠,恐怕早已撕毁了孱弱的心灵。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可以想象出,公元前三十三年的那个正月,凄厉而悲壮的号角在无边的沙漠风尘中回荡。可以想象出,被簇拥的马车中昭君紧锁愁眉,以泪洗面的揪心之痛。庾信的“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已足于诠释了。
马致远是个饱需汉民族文化的知识分子,对汉民族国家的灭亡深切哀悼,对蒙古统治者的种族歧视、压迫和掠夺汉人的政策郁闷于怀,在风雨如磐的时代里,他“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他把汉元帝挖据出来,做了悲剧的主人公。他以其铿锵的韵律,悠扬的乐调,精妙的文思,斐然的文采,因景生情,以情化景,揭露鞭答了那些导致民族危亡的封建腐朽,揭示了民族衰败的原因,总结了历史经验和教训。
四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对于王昭君的悲哀之情,除了一种汉文化的悲哀,再就是一种政治的忧怨了。有汉一代,“汉庭宵旰惟匈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似乎只有和亲一条捷径了。那个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被冒顿围困在白登山之后,也只好放下大汉的赫赫声威,拿女人作盾牌,与匈奴和亲。不得已而为之也好,权宜之计也罢,这对于一种政治的权威来说,总难逃软弱之纠和滑稽之嫌。所以,清朝有一个名叫李含章的小女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喝一声:“和亲下策出高帝”,算是捆了那个拿儒生帽子作溺器的大皇帝一记耳光。痛快!
用女人换得和平的梦想,自古有之。这其间,也有许多成功的佳话和范本。但一旦把这种和亲之策定位于和平外交的格局之上,那就难免低调和庸俗。要知道,政治枭雄,总睁着鹰隼般的眼晴,他们玩弄女性于掌股之中,他们也同样玩弄权势于掌股之间,他们不会在温柔乡里由一只老虎变成小兔子的。为了那些诱人的土地和九五之尊的地位,刘邦竟敢分自己父亲的一勺肉汤,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猛士守不住疆土,女人却用巧笑换得和平,犀利的语言,算是剥尽了政治的外衣与权威的铠甲,统治者所谓的尊严,尽在历史的目光中赤裸无遗。
五
飞红万点,在苍茫的春意里,这里的桃花绽放着太多的情思,汉白玉的昭君雕像矗立其间,文静而又温柔地聆听着桃花蝴蝶样的飞翔。她是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走进宫殿深深的汉室的吗?!她的足迹是否也曾踩着这片片桃花而徘徊往返?!她肯定就是一位天真活泼的少女,只是因为公元前那某一年某一天的命运,使得她青春紧锁,愁深似海。“奉天承运,皇帝诏日”。那一次从天而降的断喝,也肯定惊落了无数的桃花瓣儿。
在好多人看来,昭君和番的颂歌似乎应该是史册里最明媚的一页。昭君之所以光辉,之所以伟大,也全在于这些正面而光明的歌唱之中。唐朝张仲素:“仙娥今下嫁,娇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充分肯定了一个女子和亲,致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真正呈现出一派“敕勒歌”的繁荣昌盛景象。诗人的憧憬,诗人的浪漫,诗人的希望,同样锃亮了诗人对昭君和番所怀的抱负。由于种种原因,西施、貂蝉和杨贵妃都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了国人唾骂的飞尘落土。相比之下,只有昭君的和番,不枉美丽一生。一个女人,一个纤弱的女人,为汉王朝筑就了一道坚韧的城墙,缝纫了两个民族的历史间腺,为国献身,不歌之不足以彰其风骨,不颂之不足以扬其高洁。
客观地看,昭君出塞,如果是汉强胡弱,那就是一种政治的姿态;如果是胡强汉弱,那就是一种无奈的悲哀。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王氏小女子的一种悲剧。一个少女,面对森严的官廷和无法想象的漠北风沙,挺身而出,“息刀兵和番”,只能是文人的理想和演绎,这也是文学本身的需要。无论是政治的识见,还是军事的需要,都不可能是一个小宫女立足的高度。与其说是她的识见,还不如说是一种无奈与伤悲。面对强大的皇权和铁一样的封建制度,她到底还只可能是一种可怜惜的被动,历史不允许她有丝毫的主见和主动。她只能是政治刀柄上的一朵佩花穗,抑或是一支外交使节手上的橄榄枝。“桃之夭天,灼灼其华。”还是昭君村里的桃花开得好,不言不语,让鲜活的嫣红映照着生机盎然的土地。她的美本来就是一种朴素的白描,只因为千余年的浓妆艳抹,才被文人们弄得面目全非。这中间,自有政治的化妆品,也有所谓文化的颜料,还有旅游的外套,更有世故的香水。终于,在她的身上长满了一层油腻的苔藓。宗教似的偶像,让文人们的唾液洗得锃亮。在政治文化经济的喧哗里,昭君从历史的论说中蹒跚而来,她似乎穿越了千年的荆棘甬道,早已苍老,她早已满面皱纹,而且衣衫褴褛了。
看坐落在桃花丛中的雕像,人们才会发现昭君的灵魂早已附寄在这块汉白玉之中。在宝坪村里,在春之桃花红里,她才如此单纯,如此端详,如此美丽。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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