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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苏镇:未央宫四殿考

日期:2022-06-06 来源: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1961次 字体大小 关闭

陈苏镇


本文作者


《史记·高祖本纪》:“萧丞相营作未央宮,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悦。”《汉书·高帝纪下》系此事于七年(前200)二月。文中提到的武库、太仓不在未央宫中,东阙、北阙在宫门之外,宫中建筑只有前殿。这当然是约略言之。既曰“营作未央宫”,又曰“无令后世有以加”,宫中必定具备了可供皇帝生活和办公的主要设施。《史记·高祖本纪》载:“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汉书·高帝纪》系此事于九年(前198)十月。此时,萧何主持的未央宫工程当已全部完成。自惠帝以后,未央宫便成为西汉皇帝居住和办公的主要场所。


最初的未央宫除前殿外还有哪些建筑?《汉书·惠帝纪》:四年(前191)“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是惠帝时已有凌室、织室。《史记·吕太后本纪》:四年(前184),吕后恐少帝为乱,“乃幽之永巷中”。是吕后时已有永巷。《汉书·翼奉传》载奉上疏元帝曰:“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徭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高门、武台、麒麟、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室、承明耳。孝文欲作一台,度用百金,重民之财,废而不为,其积土基,至今犹存。”翼奉所举“又无”诸殿中,只有凤皇殿在后宫,其余应都在皇帝生活和办公区。由此可知,文帝时未央宫中供皇帝生活和办公用的建筑,只有曲、渐两台和前殿、宣室、温室、承明四殿。文帝欲作一台,中途而废,可见这些建筑都是文帝之前就有的。惠帝、吕后时,除修筑长安城外,不见大规模兴建宫殿的记载。故两台四殿应当都是萧何“营作未央宫”的产物。


汉长安城平面图


渐台位于未央宫西南部的沧池一带,其事甚明。曲台,《汉书》数见,宋程大昌推测曰:“其地必当行路冲要,不在宫中深邃之地矣。”其说可参。两台多用于宴飨之类,不是重要设施,本文不论。前殿、宣室、温室、承明四殿则是未央宫中的核心建筑。它们最早落成,必然承担着最基本的功能。史籍记载显示,西汉中、后期,四殿仍是皇帝日常生活起居、办公议政和举行重大礼仪活动的场所。这意味着文帝之后未央宫中虽陆续增修了许多建筑,但四殿功能依旧,基本格局并未发生大的变化。笔者基于这一事实,搜集相关史籍中零散的记载,结合经学文献和考古材料,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四殿的位置和用途做了进一步考证和分析,并形成一些新的认识。现详述于下,供大家参考,也请方家指教。


一、“前殿”“宣室”考


“前殿”是未央宫的标志性建筑,相传建于龙首山上。《水经注》:“高祖在关东,令萧何成未央宫。何斩龙首山而营之。”《西京杂记》:“萧相国营未央宫,因龙首山制前殿。”这一说法已被考古勘探所证实。今西安市西北郊未央宫遗址中有一座宽大的高台建筑基址,前殿遗址就在其上。《汉长安城未央宫——1980—1989年考古发掘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将这座高台基址定名为“未央宫第1号遗址”。台基“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400米,东西宽200米”,其上有三座大型宫殿建筑基址。就面积而言,中部基址最大,南部基址较小,北部基址最小。《报告·结语》称:“前殿之上有南北排列的三大殿……中间的宫殿建筑很可能是文献记载的‘宣室’或‘宣室殿’,宣室(或宣室殿)是未央宫前殿的‘正室’,亦谓‘正处’,即未央宫的正殿。”意指“前殿”不是一座建筑,而是由三座建筑组成的,其中“宣室殿”是主体建筑。刘庆柱、李毓芳在《汉长安城》一书中更明确地指出:“未央宫前殿应包括南、中、北三座宫殿”,南部宫殿“当为举行大朝、婚丧、即位等大典之用,或为‘外朝’之地”,中部宫殿推测“为‘宣室’之故址”,北部宫殿“可能为皇帝之‘后寝’”。杨鸿勋则认为,南部宫殿是“前殿”,中部宫殿是“宣室殿(路寝)”,北部宫殿是“后殿”。


笔者认为,勘探数据只能证明“第1号遗址”上有三座大型建筑,不能证明“前殿”包括三大殿。前引《汉书·翼奉传》称未央宫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室、承明”,其中“前殿”和“宣室”明明是分开的。如果“前殿”包括了“宣室”,翼奉不应如此表述。同书《王莽传下》载:叛军“燒作室門……火及掖庭承明……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文中“宣室”二字出现在“前殿”之前,也很难解释为“前殿”包括“宣室”。《史记索隐》引《三辅故事》云:“宣室在未央殿北。”此“未央殿”无疑指“未央前殿”。根据上引《王莽传》之文,大火从未央宫北部向南蔓延,经掖庭、承明、宣室而至前殿,证明宣室殿确实位于前殿北。


汉人视前殿为“路寝”。《汉书·五行志下之上》载:有男子王褒“上前殿,入非常室中,解帷组结佩之”,下文称其“径上前殿路寝,入室取组而佩之”。《报告》称:“秦汉之前殿即周之路寝。”其说是。《礼记·玉藻》:“朝服以日视朝于内朝……退适路寝听政。”郑玄注:“此内朝,路寝门外之正朝也。”按礼学家的说法,路寝是人君“听政”之所,路寝门外的“正朝”是群臣理事之处。未央前殿既称路寝,理应承担同样功能。但实际上前殿主要用于皇帝即位、立皇后、朝贺、大丧、拜大臣等重大礼仪活动。如刘邦“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文帝即位,“坐前殿”,下诏“赦天下,赐民爵”;武帝崩,“入殡于未央宫前殿”;朱博拜丞相,赵玄拜御史大夫,“并拜于前殿,延登受策”;王莽女立为平帝皇后,“入未央宫前殿,群臣就位行礼”。有时皇帝也会在前殿与大臣议事。如成帝建始三年(前30年)秋,“京师民无故相惊,言大水至,百姓奔走相蹂躏,老弱号呼,长安中大乱”,成帝乃“亲御前殿,召公卿议”。这是一次突发的严重事件,成帝异常重视,故亲至前殿,召公卿大臣商议。“亲御”二字凸显了成帝的重视程度,也透露出成帝不常御前殿。据史实判断,未央前殿并非西汉皇帝日常听政之处。


《周礼·天官·宫人》“王之六寝”句郑玄注:“六寝者,路寝一,小寝五……路寝以治事,小寝以时燕息焉。”小寝即寝殿,位于路寝之后。根据这一观念,宣室殿在前殿后,应是皇帝寝殿。但史籍记载中也未见西汉皇帝居于宣室殿的证据。《史记·贾生列传》:“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细味此文语气,文帝在宣室殿召见贾谊并谈话至夜半,不是因为文帝住在宣室殿,而是因为他“方受釐”,刚好在宣室殿。《汉书·贾谊传》亦载此事,师古注引应劭曰:“釐,祭余肉也。《汉仪注》:祭天地五畤,皇帝不自行,祠还至福。”则文帝当日“坐宣室”,是因参加祭祀活动。《汉书·刑法志》载:宣帝重刑狱,“于是选于定国为廷尉,求明察宽恕黄霸等以为廷平,季秋后请谳。时上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刑狱号为平矣”。宣帝“常幸宣室”,是为了“斋居而决事”,且限于“季秋后请谳时”。此外,西汉皇帝也于宣室殿召见士伍及察举之士。《汉书·陈汤传》:汤因罪“夺爵为士伍”,后西域都护为乌孙兵所困,群臣“议数日不决”,成帝乃“召汤见宣室”。同书《何武传》:“益州刺史王襄使辩士王褒颂汉德,作《中和》、《乐职》、《宣布》诗三篇,武年十四五,与成都杨覆众等共习歌之。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达茂异士,召见武等于宣室。”同书《王嘉传》:“察廉为长陵尉。鸿嘉中,举敦朴能直言,召见宣室,对政事得失,超迁太中大夫。”由上述史实可见,宣室殿不是皇帝寝殿,也不是皇帝日常听政之处,因而未见附近有照料皇帝生活或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和人员。从功能上看,它只是前殿的附属建筑,主要用于皇帝亲自处理较重大的事务和规模较小的召见,也具有一定礼仪和象征意义。因此,宣室殿被时人视作“正处”或“正室”。《汉书·东方朔传》:武帝欲为其姑馆陶公主“置酒宣室”,并引纳公主所幸董偃参加。东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武帝乃“更置酒北宫”。东方朔所谓“正处”应理解为正式庄重的场所,后世史家所谓“宣室,布政教之室也”,“宣室,未央前正室也”,“宣室殿,未央前殿正室也”等说法,当皆由此而来。


至于前殿在第1号遗址上的具体位置,我以为从三座夯土基址的面积和形状看,中部基址显然是主体建筑,应是前殿故址。理由很简单,秦汉所谓“前殿”都是宫中最宽大、最壮丽的建筑。《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司马迁特意标明该殿的尺寸,意在强调这是阿房宫中最大的建筑。同书《封禅书》:武帝“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所谓“前殿度高未央”,是要求建章宫前殿的高度不亚于未央宫前殿。言下之意,二者都是各自宫中的标志性建筑。《汉书·扬雄传》载雄《甘泉赋》有“前殿崔巍”之辞,师古注曰:“崔巍,高貌。”可见甘泉宫的前殿也很高大。今本《三辅黄图》载有未央宫前殿的尺寸:“东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高度似嫌夸张,宽度和深度大致合理。以今尺折算,前殿东西宽115.5米,南北深34.65米。而1号遗址上的北部基址东西宽118米,南北深47米,宽度略大于前殿,但其南侧边沿凹凸不平,南北最窄处仅20余米,容不下前殿。中部基址东西121米,南北72米。其西边以西有约20米空间,虽无夯土,但为生土,仍可作建筑基址。加上这一数字,该基址东西宽便有141米。南部基址南北深44米,东西宽79米。其西北部连接一东西向刀把形夯土基址,其东西长56米,南北宽15米。若其南侧也是生土,可作建筑基址,则南部基址东西宽便有135米。中部和南部基址都可容下前殿,但中部基址更为宽大,应是前殿遗址。


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平面图


中部基址若是前殿遗址,北部基址就应是宣室殿遗址了。那么南部基址是何建筑?我认为很可能是一座门。根据《报告》的描述,该基址北部“辟有一门,门道向北有一条南北向路土,宽约6米”,而且位于中轴线上,“约处于前殿台基东西居中位置”。这条门道应是穿过南部建筑通向前殿的主要道路。这座门,除宽阔的门道外,应当还有“塾”。汉代宫殿、官府及闾里之门通常都有“塾”,即门道两侧的堂。《尔雅》:“门侧之堂谓之墅。”郭璞注:“夹门堂也。”《后汉书·齐武王传》:刘伯升起兵后,王莽“大震惧……使长安中官署及天下乡亭皆画伯升像于塾,旦起射之”。注引《字林》:“塾,门侧堂也。”堂是敞开式建筑,故可将伯升像画于塾中,从塾外射之。东汉卫宏所撰《汉旧仪》曰:“丞相门无塾。”又曰:“御史大夫寺……门无塾。”特别说明“门无塾”,正因为一般官府之门是有“塾”的。《续汉书·礼仪志中》载冬至之礼曰:“太史令与八能之士即坐于端门左塾。”是宫中之门也有塾。


今西安西郊新莽所建明堂遗址,提供了“塾”的实例。据唐金裕撰《西安西郊汉代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该遗址四周有一米厚的围墙,每面有一门,门洞宽4.5米。门洞两侧的围墙内外各有一残高22厘米的夯土台,形成四个空间,每个空间的另外三边都有墙。最外侧的“两边是夯土墙,宽0.9米。余两边为土坯墙,宽0.2米。土坯与土台之间有一道小槽,宽8厘米,内有木灰,为原有木板设置”。杨鸿勋认为,门洞两边的建筑是“左、右塾”,塾内有墙分隔,又形成“内、外塾”。其说是。但唐金裕和杨鸿勋都认为这四个空间是四面有墙的,杨鸿勋所绘复原图还为每个空间画了门窗,似不妥。笔者以为,这四个空间除了中间宽一米的围墙外,只有两边宽0.9米的夯土墙是墙,其余两边宽0.2米的土坯墙和8厘米厚的木板应是轩栏一类设施,因而是敞开式建筑。这正符合“塾,门侧堂”的定义。该门遗址将门道、塾、墙、轩栏和四周的散水加在一起,宽27.76米,深15.71米。未央宫1号遗址南部基址的宽度和深度比明堂门大得多。但未央前殿之门地位特殊,门道比明堂门宽,两侧的塾肯定也比明堂门大,可能还有其他房间供管理、守卫前殿的机构、人员办公和值宿,故其面积较大也是合乎情理的。据《汉书·王莽传下》载:王莽改“前殿曰王路堂”,又“令王路设进善之旌,非谤之木,敢谏之鼓,谏大夫四人常坐王路门受言事者”。王路门就是前殿大门。谏大夫四人所坐之处当是大门两侧的办公场所。


《报告》称:“南部与中部宫殿遗址之间有一东西向夯土基址遗迹,其距南部和中部宫殿遗址分别为33米与47米。此夯土基址东西长134米,南北宽12—15米,似为廊之类建筑夯土基址。”笔者以为,该建筑可能是廊道也可能是阁道,但中央一定有门,起墙垣的作用,将南部和中部遗址之间的空间分成内外两个庭院。宋李如圭《仪礼释宫》曰:“宫必南向,庙在寝东,寝庙皆有堂有门,其外有大门。”《春秋公羊传》宣公六年春:晋灵公遣勇士刺杀赵盾,而赵盾府中无人守卫,“勇士入其大门则无人门焉者,入其闺则无人闺焉者,上其堂则无人焉”。文中的“闺”显然是堂前之门,在“大门”之内。是当时贵族官员府第,堂前通常有两道门。未央前殿亦如此,南部基址为大门,该遗址则为堂前之门。


《报告》又称:“在前殿台基遗址南边,基本东西居中位置有一门址,东西宽46米,现存南北进深约26米,其北距南部宫殿建筑遗址50米,门址东西两边各有一南北向夯土墙,其长16—26米,宽3—4米。东西夯土墙北端分别与前殿南墙东段和西段夯土墙相连。”刘庆柱、李毓芳推测:“此门或即文献记载之端门。”如前述,端门两侧是有塾的。《后汉书·何进传》载袁绍诛灭宦官事曰:“绍因进兵排宫,或上端门屋。”是其上还有“屋”。但从《报告》的描述看,上述“门址”仅东西两侧有南北向夯土墙,因未进行全面发掘,两墙之间是否有门、塾、屋等建筑遗迹不得而知。故此处尚不能断定是门址,也有可能是一处宽阔的踏道或慢道。《汉书·王莽传下》载:“群臣扶掖莽,自前殿南下椒除,西出白虎门。”从前殿南下,必经此处。若此处为端门,白虎门就在端门之外了。这决不可能。至于“椒除”,师古注曰:“除,殿陛之道也。椒,取芬香之名也。”班固《西都赋》描述前殿陛阶,有“左墄右平,重轩三阶”之辞,张衡《西京赋》则有“三阶重轩,镂槛文㮰,右平左墄”之辞,都未提到“椒除”。故“椒除”可能不是前殿之阶,而是前殿大门之外的这处踏道或慢道。


二、“温室”考


西汉皇帝在未央宫中居于何处,史无明文。就现有材料看,“温室”应是皇帝的寝殿。《汉书·霍光传》载:昌邑王刘贺即帝位后,“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又载霍光废刘贺之事:“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根据这些记载,刘贺作皇帝期间居于温室殿,其位置在中黄门宦者守卫的“禁门”之内。刘贺在温室殿的生活起居,原由“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照料。霍光将他们“驱出”后,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霍光如此安排,当是由于昭帝原来也居于温室殿,其侍中、中臣有侍奉皇帝的经验,也熟悉温室殿的环境和设施。


《汉书·孔光传》:“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嘿不应。”由此可知,温室殿所在的院落称“省”。同书《王莽传下》:卫将军王涉、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等欲发动政变,劫持王莽。王莽得知后,“遣使者分召忠等”,三人“会省户下”,王莽派人“责问,皆服”,于是“中黄门皆拔刃将忠等送庐”。王莽称帝后应居温室殿,在“省户”内,故董忠等奉召见王莽,在“省户”下会合,既而被守卫省户的“中黄门”逮捕羁押。这个“省户”就是上文提到的“禁门”,其内是“省中”或“禁中”。同书《王莽传上》载:王莽居摄践阼后,礼遇比照皇帝,“庐为摄省,府为摄殿,第为摄宫”。这条材料透露出,西汉皇宫中除了“宫”和“殿”之外,还有称作“省”的区域。西汉官员在殿中的值宿之所称“庐”。《汉书·金日䃅传》:“日䃅小疾卧庐。”师古曰:“殿中所止曰庐。”同书《鲍宣传》“苍头庐儿”句注引孟康曰:“诸给殿中者所居为庐。”同书《严助传》“承明之庐”句注引张晏曰:“直宿所止曰庐。”王莽的“庐”是他作为辅政大臣在殿中的居止之所。所谓“庐为摄省”,就是将王莽所居之“庐”改称为“摄省”。而这一举动的制度背景是:皇帝居住的区域称为“省”。温室殿是寝殿,在“省中”,故又可称“温室省”。


《三辅黄图》:“宣室、温室、清凉,皆在未央宫殿北。”文中的“殿”显然指前殿。未央宫第1号遗址北330米处,还有一座汉代宫殿遗址,编号为“未央宫第2号建筑遗址”。《报告》说:“从目前勘探了解的情况来看,该遗址与前殿遗址之间,没有大于前者的建筑遗址”;进而推测说:“椒房殿是皇后的宫殿,为后宫之首殿,应距前殿最近,规模最大。此建筑遗址从地望、规模等方面来看,应系椒房遗址。”文中“前殿遗址”指“第1号建筑遗址”。此说的前提是皇帝居于第1号遗址上的“北部宫殿”,即《报告》所谓“后寝”。但如前所述,“北部宫殿”应是宣室殿,而西汉皇帝居于温室殿。由此推测,温室殿才应是距第1号遗址最近、规模最大的建筑。因此,“第2号建筑遗址”应是温室殿,椒房殿和掖庭尚在其后。


未央宫三号遗址出土的骨弭


据《报告》描述,该遗址包括正殿、配殿和附属房屋三个部分。正殿夯土台基“平面呈长方形,东西54.7米,南北29-32米”,北部有一庭院。台基“东西各有一条登殿踏道”,“东踏道东西长10.5米,南北宽4米”,“西踏道东西长9.8米,南北宽7.1-8.3米”。台基南边还有两个东西并列的“夯土台址”,“大小、形制相同,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5米,东西宽3.6米”,“其北距正殿南壁1.4米”。《报告》认为“正殿南边的二台址应为古代建筑中的‘阙’址”。杨鸿勋则认为,它们不是“阙”,而是“登台木构飞陛的支座”。杨说近是。笔者认为,这两座夯土台址和台基东西两侧的“踏道”都是登殿的“阶”。李如圭《仪礼释宫》曰:“升堂两阶,其东阶曰阼阶。”又曰:“堂之东西墙谓之序,序之外为夹室,夹室之前曰厢,亦曰东堂西堂……此东西堂,堂各有阶。”厢即箱,古通用。东、西箱或东、西堂是面向东、西的敞厅,堂前的阶又称“东面阶”、“西面阶”。《礼记·奔丧》:“妇人奔丧,升自东阶。”郑玄注:“东阶,东面阶也。”《仪礼·燕礼》贾公彦疏:“东面阶、西面阶,妇人之阶,非男子之所升。”以此为背景,上述两座夯土台址应为殿前的阶,两条“踏道”则是东、西箱的阶。


“阶”有踏道、慢道之分。宋李诫《营造法式》卷15《踏道》:“每阶基高一尺,底长二尺五寸。”是踏道长高比为2.5︰1。同书《慢道》:“厅堂等慢道,每阶基高一尺,拽脚斜长四尺。”梁思成释曰:“斜角的最长边(弦)就是拽角斜长。”阶高1尺,斜边长4尺,底边长便约为3.87尺。则慢道长高比约为3.87︰1。《礼记·礼器》曰:“有以高为贵者,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文选·西京赋》薛综注亦曰:“天子殿高九尺。”汉九尺约合今2.079米。《报告》称:西踏道基址长9.8米,“西端的斜坡道尚存,有两排铺地砖,由东向西坡13度”。用三角形公式计算,台基的高度应为2.26米,排除可能的误差,其设计高度应为“九尺”。殿前两阶的夯土台址长5米,北边与正殿南壁的距离1.4米。其南边包砖,残高0.5米,则阶的南边还应向南延伸。以延伸1.4米计,则总长为7.8米。若殿高2.079米,长高比约为3.7︰1,坡度大于慢道,若中间有过渡平台,则坡度更陡,应为踏道。《报告》所谓“西踏道”和“东踏道”以殿高2.079米计,长高比分别约为4.7︰1和5︰1,显然是慢道。这些数据表明,此殿符合“高九尺”之说,应是“天子殿”。


前引《周礼》郑玄注说,王有“小寝五”。未央宫中的皇帝寝殿当也不止一处。班固《西都赋》描写前殿附近的“离宫别寝”,首列“清凉、宣、温”。李善注引《三辅黄图》曰:“未央宫有清凉殿、宣室殿、中温室殿。”前引今本《三辅黄图》说三殿都在前殿北,又说“温室殿……冬处之温暖也”,“清凉殿,夏居之则清凉也”。清凉殿很可能是温室殿附近的皇帝别寝。又《汉书·外戚传下》载:“许美人前在上林涿沐馆,数召入饰室中若舍,一岁再三召,留数月或半岁御幸。元延二年怀子,其十一月乳。”《资治通鉴》亦载此事,胡三省注曰:“饰室,室之以金玉为饰者,昭阳舍是也。”昭阳舍乃赵昭仪所居,成帝不可能在赵昭仪的住处御幸许美人,胡说误。“饰室”应该也是皇帝别寝。西汉皇帝有时在中宫、掖庭过夜,但多数情况下是召后妃诸姬至寝殿留宿。《汉旧仪》曰:“皇后五日一上食,食赐上左右酒肉,留宿,明日平旦归中宫。”又曰:“掖庭令昼漏未尽八刻,庐监以茵次上婕妤以下至后庭,访白录所录。所推当御见,刻尽,去簪珥,蒙被入禁中。”是制度如此。实例则有《史记·五宗世家》:“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成帝许美人则是从上林涿沐馆奉召至饰室,相距较远,往返不便,故有时留居数月至半年。


三、“承明”考


如前述,前殿、宣室殿、温室殿自南向北排列。王莽时“火及掖庭、承明……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一事证明,承明殿位于掖庭和宣室殿之间。这段记载没提到温室殿,但温室殿也在掖庭和宣室殿之间,距承明殿不远,王莽“避火宣室”则说明其所居之温室殿也被大火烧及。因此,当时的情形应是:大火由掖庭向南蔓延,先烧了温室殿和承明殿,又烧了宣室殿和前殿。据此推测,承明殿应位于宣室殿以北、温室殿附近,在温室殿以南的可能性较大。据《报告》,未央宫第2号建筑遗址南距第1号建筑遗址330米,有容纳承明殿的空间。但二者之间未发现大型建筑遗址,故承明殿也许不在温室殿正南。


《史记·李斯列传》:赵高“说二世曰:‘……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这条材料表明,秦朝皇帝居于“禁中”,和大臣们一起处理政务则在“朝廷”。汉承秦制,大致也是如此。《汉书·申屠嘉传》:嘉为丞相,“上朝”,文帝宠臣邓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罢朝后又召邓通至丞相府,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申屠嘉所谓“朝廷”亦指皇帝“见大臣”之处,而惠帝以下西汉皇帝的日常办公和议政之处很可能是承明殿。


前引《汉书·霍光传》说,霍光率群臣奏请皇太后废刘贺,“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主持了废旧帝立新帝的仪式。此事表明,承明殿是一处重要政治设施,是处理政治事务的重要场所。《汉书·成帝纪》:鸿嘉二年(前19年)三月,“博士行饮酒礼,有雉蜚集于庭,历阶升堂而雊,后集诸府,又集承明殿”。同书《五行志中之下》亦载此事,而后半段更详:“雉又集太常、宗正、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车骑将军之府,又集未央宫承明殿屋上。”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等人上言,认为这是上天对成帝的“谴告”。其中提到:


今雉以博士行礼之日大众聚会,飞集于庭,历阶登堂,万众睢睢,惊怪连日。径历三公之府,太常宗正典宗庙骨肉之官,然后入宫。其宿留告晓人,具备深切……公卿以下,保位自守,莫有正言。如令陛下觉寤,惧大祸且至身,深责臣下,绳以圣法……今即位十五年,继嗣不立,日日驾车而出,泆行流闻,海内传之,甚于京师。


在王音等人看来,上天让这群雉先后出现于上述场所,是有特定原因的。首先集于博士行礼之处,是要制造轰动效应,引起普遍重视。然后集于“太常、宗正典宗庙骨肉之官”,是因为成帝“即位十五年,继嗣不立”。集于“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车骑将军之府”,是因为成帝不能“深责臣下,绳以圣法”,致使“公卿以下,保位自守,莫肯正言”。最后集于承明殿,则是因为成帝“日日驾车而出”,不留心政事。此事涉及的宫中建筑是承明殿,而不是其他建筑,当是由于该殿乃皇帝日常办公场所。


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


《汉书·严助传》说,严助曾为中大夫,与吾丘寿王等“并在左右”,后经主动要求,出为会稽太守。其间,武帝赐严助书,有“君厌承明之庐,劳侍从之事”一句。注引张晏曰:“承明庐在石渠阁外。”后人由此产生一种误解,谓承明殿又称承明庐,位于石渠阁附近。如前述,官员在殿中的值宿之所称“庐”。所谓“承明之庐”应指严助任中大夫时的值宿之所。这意味着武帝通常在承明殿处理政务,严助等左右近臣也在承明殿侍从,其夜间住宿之处则称“承明庐”。同书《东方朔传》:武帝妹隆虑公主之子“醉杀主簿”,廷尉论其死罪并“上请”。武帝与侍臣议,“左右人人为言”,主张免其死罪。武帝最终批准了死刑,但“哀不能自止,左右尽悲”。唯东方朔“前上寿”,盛赞武帝大义灭亲。武帝不快,“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武帝“入省中”,应是返回寝殿,而其与左右议事之处很可能是承明殿。因为东方朔当时“待诏宦者署”,而“待诏宦者署”又可称“待诏承明之庭”。《史记·滑稽列传》褚先生曰:“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故“待诏宦者署”与“待诏金马门”实为一事。《汉书·苏武传》:宣帝时,“武待诏宦者署,数进见。”师古注曰:“以其署亲近,故令于此待诏也。”宦者署与承明殿相距不远,确可谓“亲近”。最晚自元帝以后,金马门内又有了玉堂殿。《汉书·五行志中之下》载元帝时童谣曰:“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待诏金马门或宦者署的人员皆在该殿听候召见。故哀帝时李寻自称“随众贤待诏,食太官,衣御府,久污玉堂之署”。成帝时扬雄自称“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显然也曾待诏宦者署,而《汉书》本传称其“待诏承明之庭”。这又透露出,在宦者署待诏的主要任务,是备皇帝在承明殿议事时随时召见。


《汉书·霍光传》载:霍光废黜刘贺后,“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群臣推举武帝曾孙病已,“皇太后诏曰:可”。“庭中”即“廷中”,常见诸史传。如《汉书·王商传》:“单于来朝,引見白虎殿。丞相商坐未央廷中,单于前,拜谒商。”同书《夏侯胜传》:宣帝令群臣议武帝庙乐,“于是群臣大议廷中”。同书《萧望之传》载丞相司直弹劾御史大夫萧望之曰:“故事,丞相病,明日御史大夫辄问病;朝奏事,会庭中,差居丞相后,丞相谢,大夫少进,揖。今丞相数病,望之不问病;会庭中,与丞相均礼。”王先谦《补注》引宋祁曰:“南本庭作廷。”《霍光传》和《夏侯胜传》的例子表明,“庭中”或“廷中”是大臣议政之处。霍光废刘贺时,太后、群臣皆在承明殿,光与群臣“议定所立”之“庭中”应亦在承明殿。


《史记·叔孙通列传》:“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夹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这次朝会是在长乐宫前殿举行的。文中提到的“殿门”是前殿外院之门,门内便是“廷中”。文中未出现内院之门,但从“传言趋”这一情节可推知该门的存在。“趋”即快走。《礼记·曲礼上》:“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郑玄注:“堂下则趋。”陆德明《释文》:“薄……簾也。”《仪礼·觐礼》贾公彦疏引《礼纬》云:“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簾,士以帷。”屏、帷、簾是设于堂前门内用于遮挡视线的设施。其外和堂上都“不趋”,只有其内之“堂下”当趋。汉代制度则规定群臣入朝当“趋”,只有个别德高望重的老臣经皇帝特许方可“入朝不趋”。如《史记·萧相国世家》:“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所谓“入朝不趋”,《汉书·王莽传上》作“入殿不趋”,《后汉书·祭尊传》作“入门不趋”,《儒林包咸传》作“入屏不趋”,《史记·蒯成列传》作“入殿门不趋”,皆指殿前内院之门而言。群臣进入此门,走出屏、帷、簾的遮挡之外,便须“趋”以示敬,而入朝前他们要在此门之外的“廷中”集中等候。明乎此,对上引朝会仪便可这样解读:天亮前,谒者先“治礼”,引群臣入前殿外院之门至“廷中”列队等候,并在“廷中”陈列车骑步卒及兵器旗帜;朝会开始时,谒者传言“趋”,群臣依次快步进入内院,郎中数百人“夹陛”而立,文武百官则分立“殿下”东西两侧。参考汉画像石“谒见图”,郎中应持戟列队分立于东阶之东和西阶之西,文武群臣则分立于郎中之后,皆面向中央。刘邦居长乐宫,故“廷中”在长乐前殿外院。惠帝以后诸帝居未央宫,且于承明殿办公,则“廷中”当在承明殿外院。《史记·张释之列传》:“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这个王生廷辱张释之的故事,应是发生在群臣于承明殿“廷中”等候入朝的场合。前引《汉书·萧望之传》所云“朝奏事,会庭中”,御史大夫萧望之不肯礼让丞相,应当也发生在这一场合。


班固《西都赋》描述未央宫,有“左右廷中,朝堂百僚之位,萧曹魏邴,谋谟乎其上”之文。是“廷中”有“朝堂”。群臣“议廷中”,应是坐在“朝堂”中议事。《汉书·成帝纪》:建始元年(前32年)六月“有青蝇无万数,集未央宫殿中朝者座”。注引服虔曰:“公卿以下朝会座也。”又引晋灼曰:“内朝臣之朝座也。”师古曰:“朝臣座之在宫殿中者也。”笔者认为,此“朝者座”应是承明殿廷中朝堂内群臣的座位。“廷中”分左右,是较大的院落,除朝堂外,应当还有许多房舍。《汉书·王莽传上》:“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这是汉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学术会议。同书《平帝纪》元始五年(5)载此事,称“至者数千人”。这么多人不大可能同时“记说廷中”。案同书《律历志》:“元始中王莽秉政,欲耀名誉,征天下通知钟律者百余人。”同书《艺文志》:“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后汉书·光武帝纪上》所言“初,王莽征天下能为兵法者六十三家数百人”,当亦元始年间事。看来这次会议是按不同专业分别举行的。从《王莽传》所言“前后千数”一句看,各分会又可能是先后举行的。即使如此,“百余人”或“数百人”临时集中于“廷中”,也需要不少房舍才能满足需要。


综上所述,前殿、宣室、承明、温室四殿自南向北依次排列,坐落于未央宫中心位置。其中,前殿和宣室殿矗立于高大台基之上,地位最为显赫,但主要承担礼仪功能。隐身其后的温室殿和承明殿,才是皇帝日常生活起居和办公议政的场所。尤其是具体位置尚不明确的承明殿,乃“朝廷”所在,是西汉国家机器的中枢。





编 者 按:原文引自《历史研究2016年第5期,有所删略,如需引用请核对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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