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海龙女,原名余娅琴,女,汉族,作家、编剧。]
青山连绵,屹立如锦幛。清晨阳光,就从山顶的云层里远远投射过来,将山前的昭君故里宝坪村中那片仿汉建筑的粉壁黛瓦,都镀上了淡金的光晕。
檐下汉白玉的王昭君雕像,也沐浴在这片光晕里。洁白裙裾似乎无风自动,掩映在翠绿的橘树之中。关于她,历代文人不吝赞辞。写到她的诗词,据说有一千余首,著名的文人作者有五百余人,古代有蔡邕、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王安石、耶律楚材等,近现代的有郭沫若、曹禺、田汉、翦伯赞、费孝通、老舍等,堪称星光熠熠。
这些诗词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借昭君貌美见嫉、自请出塞的事迹,来抒发自己才高而不得志的怨愤。一种是对她大义和亲的赞美,认为达到了一种高度、一种境界。
的确,王昭君出塞之后,使汉朝与匈奴和好,边塞的烽烟熄灭了六十年。她与她的子孙以及姻亲们对胡汉两族和睦亲善与团结做出了巨大贡献。元代诗人赵介认为王昭君的功劳,不亚于汉朝名将霍去病。昭君的故事,成为我国历史上流传不衰的民族团结的佳话。直到现在,昭君的婆家呼和浩特,与昭君的娘家宜昌兴山,还保持着亲切良好约关系往来,也是有一种姻亲的意味蕴含其中。
说到昭君的美,史书中只有寥寥几笔:“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能惊动皇,使他竟然起了留下她的心思,昭君自然是美的。但是不要说上下五千年,就是汉至三国年间如云的美人中,相比“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的赵飞燕,“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洛神甄宓,王昭君也未必能够真正胜出。但为何唯有她能跻身子四大美人之列?
让我们随着历史的镜头,将时光缓缓摇回到两千多年前吧。历史的真相,往往不是诗词中的那样。
从风光秀丽的秭归郡,一路前往长安时,王昭君正是稚龄芳华的少女。出身僻远地方的她,既然能打动来选美的官吏,被选入宫中,一定有着不输于其他繁华城邑出身的姑娘们的风华教养。她的家族在当地一定颇有声望,而她本人,在成长中也自然集各种宠爱于一身。满怀期冀地进入汉宫,以为会得到皇帝的垂青,封嫔封妃,光耀乡里。谁知到了宫中,才发现美女如云,竟然呆了好几年,也没有得到皇帝的一眼顾盼。
后人往往将昭君不能见幸的原因,归结于画师毛延寿。《西京杂记》中甚至说,毛延寿擅画人像,宫女们争相贿赂,唯昭君不肯,所以画像丑陋,没有被皇帝看中。昭君出塞后,毛延寿被皇帝怒杀。其实这只是野史而已,《汉书·元帝纪》中只说:“竟宁元年正春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元帝“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而没有谈及毛延寿利用画笔营私舞弊、弄虚作假被杀之事。南朝宋范晔撰的《后汉书·甫匈奴传》也说:“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书中也并没有提及毛延寿为贪财图贿故意把昭君画丑之事。这大概只是后人同情昭君,又不能斥责元帝有眼不识美人,所以才将愤怒都倾泻到了一个小小的画工身上。
善良的人们,希望她过着逐水草而居、以天地为幕庐的自由美好生活,好心地遗忘了昭君出塞时的身份:“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川‘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她的确是被封为“阏氏”,很多人认为这是“皇后”的意思。其实在匈奴王的后庭中,妻妾并称为阏氏,正室会被称为大阏氏。甚至,昭君是与其他四名宫女一起被送给匈奴的,只是她最美,才获得了宁胡阏氏的称号。
然而,即使是在她身后,隐约站立着大汉王朝,但在政治势力错综复杂的匈奴王庭中,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究竟经历了多少的惊吓和屈辱,感受过多少的骇浪和风波,那绝不是如今热播的《甄嬛传》之类的宫斗剧可以体现的。一时不慎,不但自己会有杀身之祸,如果引发朝局动荡,甚至她故乡的亲人,也很难逃脱殃罪之灾。
一个昭君故乡的汉子去了草原,喝酒后哭了,说:“兴山男人对不起昭君,没有能保护好她。”其实真对不起昭君的,何止兴山男人?真对不起的姑娘,又何止一个王昭君?整个大汉民族的男人;享受着男尊女卑的特权,享受了女人的温情和照料,到了家国存亡之际,还是要靠把女人献出去,用她们所受的蹂躏,来换取自己江山的苟延残喘!正如花蕊夫人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江十二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有两句诗说:“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何尝不是“侠义每出裙钗众,懦夫多是薄情男”?
让我们的镜头再缓缓推进.推进到昭君出塞前的那一天晚上吧。
寂寞空庭晚。梧桐锁清秋。一个年华正盛的少女,在汉宫深处,想着她自己的心事。听说匈奴来使者了,宫中已有消息,若有愿意出塞的,可以获得一个皇室女子的名号,以热闹礼仪嫁过去做阏氏。这样,至少自己不会老死在宫中,还能获得大家的尊敬。
可是,匈奴那么远,匈奴人据说又很凶恶,就连英明仁武的皇帝每次听到匈奴的名号,也头痛得不得了。这样的虎狼之庭,自己一个弱质女流,去了之后吉凶难料,更重要的是终生也难以回到故土了!
去,还是不去?
无法摆脱孤寂的宫廷,无法得到皇帝的爱情,甚至无法拥有平常的家庭幸福。究竟是哪一点最终触动了王昭君,让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女,下定了决心,向掖庭令自请出行呢?大概,当面临可以预知的绝路时,她选择了奋起一搏!而这一搏,为家为国。这一搏,激发了她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倔强,所以也拥有了异乎寻常的力量。
后人画“昭君出塞”时,背景或是风沙漫漫,或是大雪茫茫,千 山荒野中,只有马背上那个怀抱琵琶、柔弱婀娜的女子背影。而她的服装,永远是昭君套——带有貂皮帽套的一种大氅,氅面是艳红夺目的缎,帽檐嵌雪白的银貂风毛,兜头兜脸地罩下来,隔开了幽怨的眉眼、缠绵的不舍,只剩下那红与白的对衬。如此鲜明,如此圣洁,又是如此地刚烈和凄绝。“飞雪漫千山,千山我独行。”或许,这种刚烈和凄绝,才是人们心底深处,那个真实的、倔强的、不甘的、坚韧的王昭君。
王昭君的故乡,有一条碧玉般的河流,据说染了美人脂粉而流香,得名为香溪。香溪河水汇入长江的地方,就是长江三峡中的西陵峡。但外地人很少知道,兴山县和邻近的秭归县一起,在古时候都属于秭归郡。秭归郡中,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就是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而香溪河汇入长江三峡之一的西陵峡畔.隔昭君镇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新集镇,名为“屈原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如山温水软的江南养育了软语温柔的吴越美人般;三峡的激流险崖,也养育了屈原和王昭君这样的人物。
去过三峡的人都知道。那里在大坝蓄水前,山极高、崖极陡,秋冬水枯季节,船只在峡底行走时,看天空几乎只有一条线般窄隘。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写得非常形象:“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可是水流又特别湍急,漩涡暗礁无数,有些地方的水面落差竟达到十余米,巨浪滔天,声震崖间,胆小的人往往会望而战栗。
可是三峡的景物又是那样秀美,山奇水碧,藤萝披离。屈原笔下写过那么多美丽的香树芳草,青橘、薜荔、杜若、兰芷……它们的芬芳倩影,至今仍在青崖险涧中若隐若现。其景致之美,也冠绝天下,仅论月夜而言,“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的清丽澄澈,也不逊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
只有这样的水土。才能养育出外貌隽美、内心刚烈的屈原和王昭君。
镜头一闪而回,相隔两千多年后,昭君村依旧环抱在同样美丽的山水之中。经过政府多年的修葺保护,这所仿汉古建筑已成为了当地昭君文化的象征之一。时值盛夏,庭中种满橘树,栏下开遍姹紫嫣红的鲜花,引来蜂蝶嗡嗡不止。有个同来参加笔会的前辈问我:“这许多花朵,如果昭君尚在,会最喜欢哪一种?”
雍容牡丹,娇艳玫瑰,还是妩媚芍药?
我说:“应该都不是。若昭君归来,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些橘花吧。”虽然我们错过四月橘花盛开的季节,此时橘树只余空枝和一些小小的青果。
橘树在秭归郡的种植历史十分悠久,最早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王昭君的老乡,诞生在战火连绵的楚国、一心忧国为民的屈原,就曾在年少时写下过一篇专门歌颂橘树的诗歌《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徒,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揉,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緼宜修,婷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
生长于秭归的我们,一定不会忘了四月间那满山遍野的橘花。小小的一朵,然而四瓣修长,洁自如玉,且有异香。外来的人往往刚踏入秭归兴山境内,便觉香风薰然,中人欲醉。那香气浓而不腻、深而不郁,清冽中带有甜意,一如数千年前的美人干昭君。
我想,在匈奴王庭的那些岁月里,故乡在王昭君的心中,或许已浓缩为一朵小小的橘花。它的美和香,不止一次地带着故乡的气息,扑入她的梦境中来。而王昭君的一生,与橘花又何其相似?
青翠的叶,捧出洁白的花、浓郁的香气,外在如此美丽柔弱,却有着坚贞刚毅的品质。背井离乡算什么?深入虎狼之地算什么?前途未卜的黑暗、屈辱、折磨、恐惧又算什么?如果能勇敢地做一回自己,让所有人都惊叹于那种刚烈和凄绝,不至于如蝼蚁般老死于汉宫的逼窄宫室中,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使生命短暂如流星,只是倏忽划过华夏的夜空。但人性永远不会屈服于黑暗,在那一瞬间用全部力量,喷溅出的璀璨光芒,也足以照亮千万年。
而昭君出塞的故事,已久将恒,千万年来,与橘同香。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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