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文平,男,1973年生,内蒙古卓资县人,博士,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北疆史地考古研究。
对于公元395年燕魏参合陂之战的具体发生地,学界一直存在争议,往往将其与西汉代郡参合县、北魏凉城郡参合县混同起来。本文以考古调查成果为基础,结合史料记载,认为参合陂实为叁合陂,与西汉代郡参合县、北魏凉城郡参合县或参合陉均非同一地名,而是指今天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境内的黄旗海。参合陂之战的发生地,在黄旗海东侧、孤山山前的万亩滩。
公元395年,发生于参合陂东、蟠羊山南的参合陂之战,以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对后燕太子慕容宝的突袭大捷而告结束,后燕四、五万士兵与数千王公文武将吏束手就擒,慕容宝幸免逃脱,大部分俘虏惨遭坑杀。参合陂之战,北魏以少胜多,后燕元气大伤,是北魏王朝为进军中原奠定基础的重要一战。
关于参合陂之战的发生地,《水经注》有记载,认为在北魏凉城郡参合县西北的参合陉。后来的学者,或支持《水经注》的说法,或提出质疑。据严耕望总结,关于北魏参合陂的地望,除《水经注》记载外,主要还有两种观点:《大清一统志》记载在西汉代郡参合县故城地区,清代学者丁谦以为是乞尔泊(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黄旗海)。
本文在实地考古调查的基础上,结合相关史料记载,试就丁谦提出的黄旗海说作新的考辨。
一、 前人研究辨析
《水经注·河水》记载:“沃水又东,径参合县南,魏因参合陉以即名也。北俗谓之仓鹤陉。道出其中,亦谓之参合口。陉在县之西北,即《燕书》所谓太子宝自河西还师参合,三军奔溃,即是处也。魏立县以隶凉城郡,西去沃阳县故城二十里。”
《水经注》提到的参合陉,为今天乌兰察布市凉城县境内的石匣子沟,是沟通岱海盆地与土默特平原之间一条重要的山间通道。沃水为今天的弓坝河,东北流注入盐池,盐池就是今天凉城县境内的岱海,《汉书·地理志》记作盐泽。20世纪60年代初期,截流弓坝河形成双古城水库。双古城水库西侧有双古城古城,现已为库区淹没近三分之二,经考证为西汉沃阳县旧址,沃阳一名即来自沃水。
参合陉是一条山间通道,而参合陂是一座湖泊,二者并不能够等同。《清史稿·地理志·山西》在“宁远直隶厅”条下注曰:“其北大海,古诸闻泽,周百余里。其南小海,地理志盐泽,古通目曰参合陂。”清代的宁远直隶厅为今天凉城县建制的前身,大海即黄旗海,小海为岱海。《中国历史地图集》第4册《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在北魏分幅图《并、肆、恒、朔等州》里,采用《清史稿》的记载,将黄旗海标作诸闻泽,将岱海标作参合陂。
将岱海认为是参合陂,与《魏书》关于参合陂的诸多记载难以符合,显著者如“代郡之参合陂”。从汉代直至北魏,今天的岱海盆地从未有过代郡建制。于是,有的学者认为,“《魏书》里用‘代郡之参合陂’的地名表述方式,其实也是暗指参合陂在当时不止有一处”。这样的推测,回避了问题的真正解决。
《魏书》既言“代郡之参合陂”,而据《汉书·地理志》,西汉代郡之下确实设有参合县,于是产生了参合陂在西汉代郡参合县故城地区的论点。严耕望《北魏参合陂地望辨》一文,对《大清一统志》首倡的参合陂在汉参合故城说作了详细考证。严耕望认为,北魏早期的皇帝屡次巡幸参合陂,均为东行或东北行,而无一是西行或西北行,那么参合陂必定在平城的东向或东北方向;西汉代郡参合县故城位于平城之东约百里以上的今山西阳高县东北,《水经注》记载位于其附近的南洋河上有一座淤积湖泊,正是“参合陂”。
实际上,《魏书》记述皇帝从平城出巡参合陂,用的最多的是“北巡”一词。据《魏书·食货志》记载:“天兴初,制定京邑,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极阴馆,北尽参合,为畿内之田。”这里,“北尽参合”中的参合,指的就是参合陂,在平城京邑的北部,是京畿内、外的一个分界点,从而表明参合陂具有重要的南北分界线作用。《魏书》中有许多皇帝由平城东巡的记载,如东巡大宁、濡源等地,顺着南洋河河谷向东北而行,均未提及途经参合陂。
再看丁谦的观点。丁谦(1843—1919年),为近代地理史学家,清末举人,曾任象山县教谕二十多年。丁谦一生专治边疆地理、外国地理,晚年多关注西北边疆舆地研究,著述甚丰。在《魏书各外国传地理考证》一书中,丁谦认为:“参合陂,即今大同府北边墙外之乞尔泊,泊之北有伊玛图山,伊玛图译言蟠羊。考《晋书·后燕载记》及《十六国春秋》:慕容宝伐魏,军还至参合陂东,营蟠羊山南水上。可为确证。”
丁谦并没有进行严格意义上的考证,只是作了简单的地名对比。关于参合陂之战的史料,《魏书》记载最为详尽,丁谦所言《晋书》及《十六国春秋》只是简单地提及此次战役。此外,丁谦将《晋书·慕容垂载记》误为《晋书·后燕载记》。历史上的参合陂之战,发生于参合陂东、蟠羊山南,蟠羊山与参合陂应是一东一西的位置关系,而非伊玛图山在北、乞尔泊在南。丁谦所言难与历史记载完全吻合,但他提出的这一线索,却是非常有价值的。
二、 《魏书》记载的参合陂
《魏书·序纪》在记叙拓跋代国历史时,曾多次提到参合陂,参合陂是拓跋代国的政治中心之一。公元295年,“昭皇帝讳禄官立,始祖之子也。分国为三部:帝自以一部居东,在上谷北,濡源之西,东接宇文部;以文帝之长子桓皇帝讳猗迤统一部,居代郡之参合陂北;以桓帝之弟穆皇帝讳猗卢统一部,居定襄之盛乐故城”。此时的拓跋鲜卑,分为东、中、西三部,“参合陂北”为中部大人猗迤驻牧地。
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在位期间,经常驻牧参合陂。建国二年(339年),“夏五月,朝诸大人于参合陂,议欲定都灅源川,连日不决,乃从太后计而止”。建国五年(342年),“夏五月,幸参合陂。秋七月七日,诸部毕集,设坛埒,讲武驰射,因以为常。八月,还云中。”建国三十四年(371年),结合《魏书·太祖纪》的记载,可知拓跋珪于此年七月七日出生于参合陂北。拓跋什翼犍驻牧于参合陂的时间有五月、七月。建国五年五月幸参合陂,八月回到云中(今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平原),期间在参合陂举行了部落会盟等活动。由此可知,参合陂为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夏宫所在地。
北魏迁都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市区一带)之后,于京畿设司州,下辖代郡、上谷、广宁、雁门四郡。司州、代郡同治平城,参合陂在代郡的辖区之内,为代郡北界,所以有“代郡之参合陂”之称。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在位期间,均曾多次巡幸参合陂。
据《魏书·太祖纪》记载,道武帝曾四次巡幸参合陂。
第一次:天兴六年(403年)秋七月,“戊子,车驾北巡,筑离宫于犲山,纵士校猎,东北逾罽岭,出参合、代谷”。
第二次:天赐四年(407年),“夏五月,北巡。自参合陂东过蟠羊山,大雨,暴水流辎重数百乘,杀百余人。遂东北逾石漠,至长川,幸濡源”。
第三次:天赐四年,“秋七月,车驾自濡源西幸参合陂。筑北宫垣,三旬而罢,乃还宫”。
第四次:天赐五年(408年),“春正月,行幸犲山宫,遂如参合陂,观渔于延水,至宁川”。
据《魏书·太宗纪》记载,明元帝曾三次巡幸参合陂。
第一次:永兴二年(410年),“夏五月,长孙嵩等自大漠还,蠕蠕追围之于牛川。壬申,帝北伐。蠕蠕闻而遁走,车驾还幸参合陂。秋七月丁巳,立马射台于陂西,仍讲武教战”。
第二次:神瑞二年(415年),“夏四月,诏将军公孙表等五将讨之。河南流民二千余家内属。众废栗斯而立刘虎,号率善王。司马德宗遣使朝贡。己卯,车驾北巡。五月丁亥,次于参合东,幸大宁”。
第三次:泰常八年(423年),“六月己亥,太尉、宜都公穆观薨。丙辰,北巡,至于参合陂,游于蟠羊山”。
从《魏书》对道武帝、明元帝巡幸参合陂的记载,可以看到:自平城巡幸参合陂,均为北巡,期间经过犲山宫,犲山宫大致位于平城至参合陂的中间地段;道武帝在参合陂启动了修筑参合北宫的工程,但没有完工;蟠羊山位于参合陂东侧的南北向通道之上;从参合陂向东北越过石漠,可至长川、于延水,再向东可至濡源、宁川、大宁、代谷;从参合陂向北,可至牛川。
以上地名中,经前人调查与研究,有几处的地理位置可大体确定:牛川是道武帝的建国之地,在今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后旗韩勿拉河流域;长川位于今乌兰察布市兴和县,是东洋河上游的一道南北向川地,东洋河即于延水;濡水即今滦河,濡源为今滦河上游地区;宁川、大宁均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市区及其周边一带。
通过对参合陂周边地名的勘定,同样可以对参合陂位置所在作出一个定位:从兴和县向西,有一道南北向的低山丘陵区,越过这道低山丘陵区,可见黄旗海;黄旗海与今山西省大同市基本上是正南北方向,黄旗海南缘距大同市市区的直线距离约80千米;从察哈尔右翼后旗韩勿拉河流域向南,经灰腾梁山间通道可至黄旗海。灰腾梁在北魏时期名为武要北原,武要北原之上有九十九泉,道武帝、明元帝均曾巡幸九十九泉。通过对道武帝、明元帝巡幸地地名的考证,均将参合陂指向了黄旗海,位于黄旗海与兴和县之间的南北向低山丘陵区应即《魏书》记载的石漠。
关于犲山宫位置所在,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在今丰镇市东北部大庄科村附近的狼头山;另一种认为在平城西北的善无境内。这两种观点均属推测,无确切证据。考察北魏皇帝北巡参合陂驿路,由平城顺着如浑水(今内蒙古境内饮马河,入山西省境内为御河)北上,至今天丰镇市市区附近,再东北至黄旗海。今天丰镇市市区东侧饮马河东岸,有一座突兀的火山岩山体,远望如覆钵之状。据传说,山上原有古寨,当地人将其与评书“薛家将”故事中的薛刚联系了起来,这座山就叫做薛刚山。如今,薛刚山山顶已建为革命烈士陵园,古寨不存;从山顶俯瞰,四周峭壁陡立,有自然防御之势。从地理位置上推断,薛刚山最有可能为北魏犲山,其上原有古寨或即为犲山宫遗址。从平城至犲山宫,与从犲山宫至参合陂南岸的距离大致相等,均在50千米左右,犲山宫恰好处于平城至参合陂驿路的中间地带。
三、 关于参合陂之战
关于参合陂之战,《魏书·太祖纪》《魏书·徒何慕容廆传》均有记载。《魏书·太祖纪》重在记述战争的具体发生日期,《魏书·徒何慕容廆传》对战争过程的描述较为详细。后燕太子慕容宝攻打北魏,兵至五原(今包头市市区一带),拓跋珪退守至黄河以南,因河防御。后燕军队一时难以渡河,双方僵持数月之久,后燕困于粮草不济被迫撤兵。拓跋珪乘后燕退兵之际,率领二万精骑连夜追赶,在参合陂趁其不备,夜袭后燕军,大获全胜。
参合陂之战发生于参合陂东、蟠羊山南水上,经实地调查,位于察哈尔右翼前旗乌拉哈乌拉乡乡政府东侧约1千米处的孤山,应该就是《魏书》记载的蟠羊山。孤山,蒙古语名为“乌拉哈乌拉”,意为“像靴子底一样的山”,乌拉哈乌拉乡即来自山名。孤山的确形似靴子底,西端最高,向东逐渐倾斜。孤山西临黄旗海,向东远望岱青山,与岱青山之间形成一条南北向通道。孤山之上分布有汉代当路塞长城墙体和烽燧,属于西汉雁门郡东部都尉所辖长城防线的最东端,东部都尉所辖塞道亦当经由孤山东侧南北一线。孤山山前为一片广阔的平川地,当地人俗称万亩滩,提供了适合大规模作战的场地。万亩滩之上,有由东南向西北而流的青水河,注入黄旗海。《魏书》所言“蟠羊山南水上”的水,指的就是青水河。
《魏书·太祖纪》详细记述了北魏追击后燕军队的具体日期:“冬十月辛未,宝烧船夜遁。十一月己卯,帝进军济河。乙酉夕,至参合陂。丙戌,大破之。”慕容宝的退兵速度较慢,从五原走到参合陂用了近半月时间;而拓跋珪的军队从渡黄河到追至参合陂,前后总共用了7天时间。拓跋珪的军队是如何从今包头市市区一带追至黄旗海的呢?从今包头市市区至今呼和浩特市市区,沿着阴山南麓一线,大约是150千米的驿程;从今呼和浩特市市区至黄旗海,在古代通行大队人马,需要经今呼和浩特市赛罕区黄合少镇石人湾村、今乌兰察布市卓资县大榆树乡大榆树村,至蛮汉山北麓折向北行,经大黑河支流牛角川河南北一线,至卓资县卓资山镇附近,再向东经卓资县马盖图村,抵达黄旗海北岸。从呼和浩特市市区至黄旗海的这一条线路,是一条古代的传统驿道,清代史料记载较为明确,属于张家口驿站的西段驿道,全程也是150千米左右。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皇帝第二次亲征噶尔丹,也曾自东向西走过这条驿道。
拓跋代国时期,代王拓跋什翼犍带领大队人马往来于云中与参合陂之间,走的就是后来清代张家口驿站的西段驿道,所以拓跋珪对这条道路也是非常熟悉的。北魏军队按照每天约43千米的行军速度,7天可以走近300千米,正好从今包头市市区一带赶到黄旗海东北岸,第二天凌晨对驻扎于蟠羊山南的后燕军队发动了突袭。古代驿道相邻马站之间的距离,多在30千米左右;拓跋珪的军队每天行进43千米,正是骑兵的急行军速度,与《魏书·徒何慕容廆传》“急追之,晨夜兼行”的记载亦相符合。
参合陂之战后的第二年(396年),后燕皇帝慕容垂率军欲复仇拓跋珪。据《晋书·慕容垂载记》记载:“垂至参合,见往年战处积骸如山,设吊祭之礼,死者父兄一时号哭,军中皆恸。垂惭愤欧血,因而寝疾,乘马舆而进,过平城北三十里疾笃,筑燕昌城而还。”慕容垂到了参合陂,看到后燕败军遗骨后,气急病重,只好退兵平城,在平城北15千米之处修筑了一座临时屯驻的燕昌城。殷宪通过实地调查,考订燕昌城为今山西省大同市新荣区下甘沟古城,并根据慕容垂由参合陂至燕昌城的由北向南退兵线路,推测参合陂可能就是黄旗海。
殷宪论述参合陂为黄旗海,认为参合陂的得名还是与西汉代郡参合县有关。西汉代郡参合县位于今山西省白登河流域,有人考证其旧址在今山西省阳高县大白登镇一带。黄旗海距离西汉代郡参合县很远,而且在西汉时期黄旗海属于雁门郡辖区,与代郡并无关联。由于无法解释黄旗海与西汉代郡参合县的关系,殷宪对黄旗海为参合陂的推测,只好一笔带过,未能予以深入论述。
“参合”一名,在《汉书》中,除《汉书·地理志》记载的西汉代郡参合县,还有一个“汉匈参合之战”的参合。据《汉书·魏豹田儋韩王信传》记载,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年)春天,投降匈奴的韩王信带领匈奴人入居参合,西汉将军柴武斩杀韩王信于参合。此时,西汉王朝初建,代郡参合县是否设立尚不可知。西汉代郡属县参合与柴武斩韩王信的参合,可能不是同一个地方。
古语中,“叁”亦作“参”,所以“参合”也可为“叁合”。黄旗海东、南、西三面环山,北面是开阔的集宁小平原,形成了地理学上的黄旗海盆地。盆地平面大略呈长方形,南北长约50千米,东西宽约25千米。整个盆地北高南低,黄旗海的水域范围集中在盆地南部。今天的黄旗海,水位大幅度退缩,水域范围大体呈倒三角形状,东西最长约16千米,南北最宽约6.5千米。历史上,黄旗海水域的南北最大范围,可与今天的东西范围相当。这样一种地形环境,是不是可以称作“三合”呢?古有六合,指天地四方;六合之下,还有四合,指四方,后来的四合院一词即源于此。黄旗海只有东、南、西三合,或即得名“叁合”。由此推理下去,黄旗海在汉代名为叁合,魏晋北朝时期称作叁合陂。“陂”作为地名,源于楚语,西晋北朝时期开始在北方地区使用,指“湖泊”等水域。北朝时期,以陂为名的湖泊非常多,如善无北陂、长陂、去畿陂、白鹿陂、巳尼陂,等等。这样,汉匈参合之战的“叁合”、燕魏参合陂之战的“叁合”,与西汉代郡参合县、北魏凉城郡参合县,彻底划清了界限。
四、 代魏时期参合陂地理界限意义的变化
西晋时期,拓跋鲜卑三分,猗迤统一部“居代郡之参合陂北”。一个“北”字,表明参合陂东西横亘,具有南北分界线的作用。西晋王朝没有修筑长城,与拓跋鲜卑以参合陂东西一线为界。
拓跋代国时期,参合陂为夏都,西通云中,东联濡源,北达牛川,向南可觊觎大同盆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北魏定都平城之后,京畿之地“北尽参合”,意为黄旗海盆地还属于“畿内之田”,到了灰腾梁才属于京畿之外。参合陂及参合陂以南,北魏推行的是州郡管理制度,参合陂属于司州代郡辖区的北界;北出参合陂,北魏推行的是以六镇为代表的军镇管理体系。
北魏道武帝、明元帝时期,参合陂是柔然南侵北魏的主攻区域。据《魏书·蠕蠕传》记载:天兴五年(402年),“社仑闻太祖征姚兴,遂犯塞,入参合陂,南至犲山及善无北泽”。当时,柔然汗国初建,兵锋直指平城,与西汉初年匈奴的攻击路线如出一辙。为了保卫平城,北魏王朝在参合陂东西一线不断加强防御力量。据《魏书·太宗纪》记载:泰常八年“二月戊辰,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经考证,北魏于长川之南修筑了一座名为长城的军事性城堡(今乌兰察布市兴和县元山子土城子古城),在东起赤城(在今河北赤城县县城)、西至五原的阴山南麓构筑了一系列戍城。
在北魏不断派兵反击并加强对参合陂地区的防御之后,柔然的主攻区域西移了。太武帝拓跋焘即位不久,便发生了柔然攻陷盛乐宫(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古城村古城)的大事。据《魏书·世祖纪》记载:始光元年(424年)“八月,蠕蠕率六万骑入云中,杀掠吏民,攻陷盛乐宫。赭阳子尉普文率轻骑讨之,虏乃退走。诏平阳王长孙翰等击蠕蠕别帅,破之,杀数千人,获马万余匹”。自此之后,北魏皇帝将其夏天的巡幸地选择在盛乐旧都及其以北的阴山之中,以巡幸阴山为常事,以至形成了固定的“阴山却霜”之俗。
从5世纪30年代开始,北魏王朝在阴山南北设置军镇,管理归降的高车部落,并防御柔然。从参合陂向北越过灰腾梁,北魏在建国之地牛川设置了柔玄镇(今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后旗克里孟古城),在长川之北设置了怀荒镇(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尚义县哈拉沟古城),均主要起到保卫平城的作用。配合以六镇为代表的北疆镇戍体系,太平真君七至九年(446—448年),北魏修筑了畿上塞围。据《魏书·世祖纪》记载:太武帝拓跋焘于太平真君七年(446年)六月,“丙戌,发司、幽、定、冀四州十万人筑畿上塞围,起上谷,西至于河,广袤皆千里”。九年二月,“罢塞围作”。参合陂既为平城京畿北界,那么在参合陂外围修筑的军事防御设施理所当然属于“畿上塞围”的组成部分。在灰腾梁等山地之上,调查发现了系列北魏烽戍,多修筑于山体的制高点之上,相互间可两两相望,但距离较远,从几千米到数十千米不等。这些烽戍中的大部分应属于“畿上塞围”遗迹,构成镇城、戍城之下最基层的军事单位。
太武帝拓跋焘及之后历代的北魏皇帝,《魏书》中再不见巡幸参合陂的记载。拓跋焘以来的北魏皇帝巡幸阴山,也不走参合陂道路,而是自平城西行,由后来明长城二边上的杀虎口进入今天的内蒙古地区。从杀虎口转向北,经由今乌兰察布市凉城县坝底河、石匣子沟进入土默特平原,石匣子沟即为北魏参合陉。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北巡,郦道元以尚书郎的身份随行,途经参合陉。《水经注》将参合陂之战发生地误植于参合陉,毕竟郦道元途经参合陉时,距离参合陂之战已达整整一个世纪之久。
孝文帝出参合陉抵达朔州(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古城村古城),又越过阴山,巡视重镇怀朔(今包头市固阳县白灵淖城圐圙古城)。最后,从怀朔一路向东,经由武川(今包头市达茂联合旗希拉穆仁城圐圙古城)、抚冥(今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旗乌兰花土城子古城)、柔玄三镇返回平城。从柔玄镇到平城,须通过灰腾梁、黄旗海,这条路线与北魏初年道武帝、明元帝自平城北巡牛川的路线大体契合。但《魏书》对孝文帝从柔玄镇“南还”平城之间的行程,未提及参合陂、犲山宫,而是先后“车驾次旋鸿池”“谒永固陵”。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当时的参合陂,对北魏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水经注》称黄旗海为南池,“池方五十里,俗名乞伏袁池。虽隔越山阜,鸟道不远,云霞之间常有”。起码在太和十八年,黄旗海已失去参合陂之名,在《水经注》中呈现的完全是一幅化外之地的景象。
北魏旋鸿池是位于黄旗海之南的一座小湖泊,大体位置在今丰镇市隆盛庄镇安家卜子村附近一带,水面已完全消失。北魏时期,旋鸿池水域范围“东西二里,南北四里”,旁侧有北魏凉城郡旋鸿县。北魏凉城郡设置较晚,下辖参合、旋鸿二县。太和十八年之前,文成帝拓跋濬曾于和平三年(462年)“观渔于旋鸿池”,孝文帝曾于太和八年(484年)“行幸旋鸿池”。道武帝、明元帝之后的北魏皇帝,偶尔由平城向北出巡,旋鸿池是最北目的地,参合陂已彻底失去其在代国及北魏早期的重要地位。
五、 小 结
一般来说,阴山山脉是一个重要的南北分界线,历史上的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往往依阴山为界。战国秦汉时期,中原王朝修筑的长城,大多依托阴山山脉分布。但这是从大的方面所作的观察,局部上,长城有时也会依托其他天险,如河流、湖泊等,而黄旗海正是这样的一片天然水域。
黄旗海作为水域,阻隔性弱于绵延高峻的大山,所以在北方游牧民族势力强盛的时期,首选这一区域作为进军中原的突破口。另外,黄旗海作为一座山间湖泊,地理阻隔性要弱于高峻的山地,于是湖泊东、西两侧与山地之间的间隙,成为沟通南北的通道。在农牧对抗时期,黄旗海是双方冲突的焦点;在农牧和平共处时期,黄旗海又成为双方交流的节点。在古代,黄旗海与今天山西省大同市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黄旗海往往扮演大同北塞的角色。
魏晋时期,拓跋鲜卑三部自东向西驻牧于张北高原、黄旗海盆地、土默特平原,与中原王朝既处于对抗状态,又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吸纳大量中原士人为其所用,受汉地文明习染日深。作为五胡十六国之外的第十七国,拓跋代国利用地缘优势,不断发展壮大,后来代国虽为前秦所灭,但其在北方游牧部族中积累的强大政治底蕴支持了拓跋珪的复国。
北魏与后燕的参合陂之战,选择于黄旗海东、孤山之南的万亩滩展开,绝非偶然。首先,拓跋珪在追击后燕军队的过程中,清楚后燕军队如果退到黄旗海以南,北魏就彻底失去了与之决战的地利优势;其次,拓跋珪出生于“参合陂北”,对黄旗海一带的地形环境非常了解,知道万亩滩是一个绝佳的战场所在,也是北魏能够把握有利战机的最后一个地方了。运气最终站在了拓跋珪一方,北魏军队在有限的追击时间内、于能够把握最后机会的战场上,给予后燕军队致命一击。
通过参合陂之战,北魏消灭了后燕的有生力量,打通了从土默特平原经黄旗海至大同盆地的通道,于398年定都平城,实现了拓跋鲜卑长期以来问鼎中原的梦想。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参合陂之战是北魏奠定进军中原的决定性一战。图1即黄旗海、岱海及周边的遗迹分布情况。
图1 黄旗海、岱海及周边的遗迹分布
资料来源:底图依据《内蒙古自治区地图集》(内部用图)“乌兰察布市”,西安煤航地图制印公司2007年印刷,第236-237页;并参考《中国文物地图集·内蒙古自治区分册》“集宁市、察哈尔右翼前旗文物图”“丰镇市文物图”“察哈尔右翼后旗文物图”“察哈尔右翼中旗文物图”“卓资县文物图”“凉城县文物图(西部)”“凉城县文物图(东部)”“兴和县文物图”,西安地图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253页;以及有关考古简报、报告改绘而成。由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马登云先生绘制,特此说明并致谢。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北魏王朝北疆军镇防御体系的考古学研究”,19BKG010。
编 者 按:原文载于《历史地理研究》,转引自:《匈奴历史考古研究》,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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