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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宋代昭君诗词的深化和拓展

日期:2022-02-12 来源:语文学刊 浏览次数:2503次 字体大小 关闭

马冀


[摘要]宋代的咏昭君诗词,至革新派代表王安石处,有了新亮点。一是为毛延寿翻案,把讽刺矛头指向封建帝王;二是借昭君故事寄托自己人生失意,即:怀才不遇;三是倡导“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情感追求。王诗《明妃曲》引发文坛或唱和或批判之论争。宋诗之出新处有三:一是主题深化;二是主题的拓展;三是艺术手法的翻新。


[关键词]宋代;昭君诗词;王安石;《明妃曲》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610(2017)05-0030-17


一、围绕王安石《明妃曲》的唱和、辩论及启示


自公元前33年(西汉元帝竟宁元年)王昭君自请出塞和亲以来,历代歌咏她的诗词不绝如缕。宋代以前的咏昭君作品,大多是同情昭君,悲其远嫁,如托名昭君自伤之作的《怨旷思惟歌》;有的斥责毛延寿丑化昭君,贪污受贿,颠倒黑白,如李白《于阗采花》、杜甫《咏昭君村》;有的感叹皇帝昏庸,君恩浅薄,如白居易《昭君怨》;还有的具有强烈的民族歧视色彩,如石崇《王明君辞》。[1]宋代的咏昭君诗词,以王安石为代表,达到了新的高度。


(一)正确解读王安石的《明妃曲》


宋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被列宁称为“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他不但在政治上力求改革,而且在文学上也具有大胆的革新精神。传统的历史题材,他都立意翻新,除其旧套。在公元1059年(宋仁宗嘉祐四年)39岁时,他 写下了两首《明妃曲》。上年二月,王安石自知常州提点江南路东刑狱;十月,除三司度支判官,辞不拜。1058年 正是王安石给仁宗上万言书,主张变法改革的那一年。可惜仁宗暮气沉沉,对此置之不理。王安石变法建议被搁置,政治上倍感失意,次年便写下了这两首诗,这两首诗也成为他一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此诗一出,在 当时便引起轰动,欧阳修、司马光、梅尧臣、曾巩等名家纷纷唱和。黄山谷特为题跋,说:“荆公(王安石)作此篇,可与李翰林(李白)、王右丞(王维)并驱争先矣。”[2]但后代的诗评家看法并不一致,于是聚讼纷纭,至今还有人为此争论不休。本文在正确解读文本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先看这两首诗的内容。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①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②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这两首诗在艺术上是很成功的。第一首可冠以“辞汉思乡”的标题,着重写了三个场景:辞别汉宫;杀毛延寿;问塞南事。昭君一出场,泪湿春风,低回顾影,满含悲戚,自己也觉得“无颜色”。然而即使如此,尚且惊得“君主不自持”。写昭君的美却从她的“不美”之时落笔。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眼泪和悲哀消减了她的容光,那么更该有多么动人了。这种不落窠臼的写法很可称道。接下来写汉元帝由于失去了平生从未见过的绝代美人而勃然大怒,他把愤怒一股脑儿倾泄到画师毛延寿的身上,杀掉了毛延寿。一个荒淫无耻、愠喜莫测的昏君形象,寥寥几笔就被勾勒得惟妙惟肖。接着作者轻轻一笔点出:象昭君这样的美人,“意态由来画不成”,任何时代、任何画家的传神之笔都是拙劣的、无法描绘的,所以杀掉毛延寿实在是一大冤案。这里又是不落俗套的妙笔。看似好像为毛延寿翻案,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写昭君之美和汉帝的昏庸好色。接下来写昭君思念汉朝,穿尽了汉朝带来的衣服,还托人探问汉朝的消息。但年年鸿雁飞来,汉帝却没有一字一句的问候,突出了汉帝的寡恩。所以家里人给她传话说:好好在匈奴生活吧,不要再痴想了!汉朝对你的恩是很薄的,当年阿娇(陈皇后)与汉武帝青梅竹马,备受宠爱,后来被打入冷宫,虽然与皇帝近在咫尺,也不能再见一面,可见你即使在汉朝,也还不是失意?该失意的在南在北都一样啊!诗人借家人劝慰的决绝之词,揭露了朝廷的黑暗、宫廷的冷酷、帝王的寡恩,抒发了人生失意的感慨。


第二首诗着重写昭君的塞外生活,可以标题为“出塞之后”,从昭君出塞写到死后,紧紧抓住琵琶作为线索,贯穿全诗,写法又与第一首全然不同。它概括了昭君由失意、悲伤,到在塞外寻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寻找到自己的知心的过程。初嫁时是满腹悲怨,含情无处诉说,只能借弹琵琶自鸣心曲。后来虽与单于发生了感情,为他弹琵琶,相互劝酒,但仍然眼看飞鸿,心不在胡而在汉。这里的“飞鸿”,是化用嵇康《赠秀才入军》诗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句子,意思却涉及《孟子》的“一心以为鸿鹄将至”,表示盼望飞鸿捎来故乡的消息。她的心事只有宫女知道,但又不便明言,只好暗暗垂泪。诗的最后借“沙上行人”之口劝导昭君:汉朝皇帝自然对你恩浅,胡人自然对你恩深;古语说得好,“乐莫乐兮心相知”,你既已得到知心人,就应该高高兴兴留在塞外。这实际上是王安石的独到之见。“人生乐在相知心”,语本李陵《答苏武书》:“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王安石认为,昭君在匈奴得到了知心,得到了欢乐,这比什么都宝贵。末尾二句貌似李白、杜甫诗意,但却是“反其意而用之”,意思是说:可叹昭君死去多年,想不到今天还有人为她弹奏哀怨的乐曲。“可怜”的对象不是昭君,而是那些“可怜昭君”的人们,暗喻他们不能真正理解昭君。这两首诗,在思想上高人一筹,在艺术上大胆创新,令人拍案叫绝,使大多数前人之作都黯然失色。


(二)王安石《明妃曲》的主要价值


前人多批评宋人以文为 诗,认为是一大弊病,但这两首诗中的议论都十分耐人寻味,表现出王安石不同凡响的高见卓识,与封建时代的大量昭君诗相比,具有较大的突破和新意。笔者认为,王安石《明妃曲》的主要价值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王诗从为毛延寿翻案入手,把讽刺的矛头指向封建帝王,见解深刻。从《西京杂记》以来,大量的昭君诗都集中在痛骂毛延寿,有的更直接为汉元帝辩护,认为他不过是受毛延寿欺瞒、上当受骗而已。王安石此诗却认为“当时枉杀毛延寿”,这固然有赞美昭君意态难以描绘的意蕴在内,而更深层的政治含意则在于讽刺封建帝王,只知按图行幸,不辨美丑;不知罪己,反而迁怒画师。唯有君王愚昧,奸臣才能弄权,皇帝不自责好色昏庸,那么杀毛延寿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其实王安石对毛延寿这类奸臣也是很愤恨的,他的另外一首《明妃曲》集句诗云:“玉颜不是黄金少,爱把丹青错画人”[3],正是指责毛延寿一类贪贿权臣的。本诗写作的前一年(1058),王安石给仁宗上万言书,主张变更法度,但暮气已深的仁宗无意进取,王安石的变法倡议自然搁置不行。此诗感叹国君没有知人之明,又对昭君刻薄寡恩,“人生失意无南北”等句或许正寄托着他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感慨。


欧阳修在读了王安石的《明妃曲》后,写了两首和诗。其中第二首《再和明妃曲》[3],不但对王安石的独到见解十分赞赏,而且进一步把这个思想加以发挥,讲得更为尖锐、更为明确:“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那些自诩为“天纵英明”的帝王,连自己亲近臣僚的优劣贤愚都分不清,连自己后宫嫔妃的妍媸美丑都弄不明白,却希图躲在深宫指挥军队,在千万里之外战胜敌人,岂非天大的笑话!北宋是高度集权的专制帝国,皇帝把 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到自己手里,甚至将帅在千里之外打仗,也要按出兵前皇帝颁发的阵图行事,不准改动。如果改动,就是打了胜仗,回朝后也要请罪。皇帝既要行使绝对权力,不得不依靠从中央到地方的重重叠叠的官僚机构,而贪污腐化、弄虚作假正是封建机构的本色,据此而做出的决策必然脱离实际,违悖情理。这些孤家寡人闭目塞听,偏信谗言,因循自误,上当受骗后,却迁怒于人,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是于事无补。全诗集中叙说了国君对臣下体察和信任的重要性。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3]:“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也是继承王诗,讽刺皇帝的。曾巩的和诗《明妃曲》二首[3]:“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对奸臣的谗谄和皇帝的昏庸,表示出深沉的感慨。梅尧臣则一口气写了三首和诗,其第三首《和介甫明妃曲》[3]:“明妃命薄汉计拙,凭仗丹青误杀人。”也是讽刺皇帝不懂军旅之事,却依靠那些纸上谈兵的狗头军师策划,最后招致失败,又去胡乱杀人泄愤的。对于王安石发轫、由欧阳修发展的这种观点,清代文学巨匠曹雪芹颇为赞赏,他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借薛宝钗之口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王安石、欧阳修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这些虽是谈作诗,也是谈史识的真知灼见。


其次,王诗借昭君故事寄托人生失意的悲哀,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影响深远。王安石是一个强烈要求改革的政治家,而且特别重视人才的问题。他曾多次上书朝廷,要求皇帝重视人才、培养人才,注意选拔任用有革新思想的人才,以便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国势。他曾在《万言书》中向宋仁宗呼吁:“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然而,仁宗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连王安石自己也空怀报国之心,一直不能得到重用。他把自己的这种不幸寄托在昭君身上。诗中昭君家人安慰昭君的话,实际上就是他对自己遭遇的不满和自我排遣:“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这两句诗韵味深长、含蓄隽永,包含着深邃的人生哲理。它既是责备皇帝不重贤臣,刻薄寡恩,也含有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深感叹。尽管这种失意之感是十分沉重的,但诗人仍没有消沉颓废,而是以十分达观的态度去对待:不管东南西北,不管得意失意,都要充满信心顽强地活下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即使如此,也要好好生活,不要气馁。它从人生哲理的高度揭示了昭君远嫁悲剧的社会意义,又高度概括了封建社会众多有才有识之士的不幸遭遇,从而打通了昭君与受压抑的人才之间的关系,打动了他们的心,因而引起无数人生失意者的共鸣,对后代影响深远。感叹怀才不遇也成为历代昭君题材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


欧阳修、梅尧臣、刘敞、司马光等也纷纷为王诗的这一开拓而折倒。如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就说:“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萧太傅即西汉时主张与匈奴和平相处的萧望之,宣帝时,官居太子太傅,宣帝病危时遗诏命他辅佐元帝。他劝元帝注重文教,减轻赋税,后来却被宦官石显等人诬陷,被迫饮药自杀。诗人感叹萧望之一生忠贞,却被谗屈死,而昏庸的皇帝对自己恩师被杀竟没有一点怀疑。司马光正是借此斥责君王不明、贤臣被黜。他以史家的春秋之笔,直言而达理地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发出了人才被无情摧残的感叹。苏轼《昭君村》诗说:“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3]也是这种人生失意的感叹。


第三,王诗大胆揭起了“人生乐在相知心”的旗帜,揭示了昭君独立的人格,表现出对人间真挚感情的炽烈追求。王安石臧否人物往往独具慧眼,且多不忌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即是这类惊世骇俗的千古名句之一。王安石认为,汉元帝对昭君恩浅义薄,并无爱情可言,而呼韩邪单于却深深地爱着昭君,情真意切。人生的欢乐就在于彼此知心,只要得到了宝贵的“知心”和纯真的爱情,又何必区别是胡是汉呢?王安石的诗句明确肯定“汉恩浅,胡恩深”;明确肯定追求“知心”的合理性和可贵性;触及了昭君性格的本质和内心。他打破胡汉畛域之分,扫除大民族主义的传统偏见,着眼于“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在封建社会中,这种思想十分难得。


曾巩的《明妃曲》与王安石大唱同调:“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一辞椒屋风尘远,去托毡庐沙碛深。汉姬尚自有妒色,胡女岂能无忌心。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长安美人兮夸富贵,未央宫殿竞光阴。岂知泯泯沉烟雾,独有明妃传至今。”然而,象曾巩这样支持王安石论点的诗作毕竟是凤毛麟角。在封建时代,大多数文人认为王诗是“忽夷夏之大防”、“薄君臣之大义”的荒谬之论,以至形成了对这两首诗的长期“围剿”。南宋范冲(范祖禹子,与王安石在思想上是世仇)在王安石死后五十多年与高宗赵构谈话时,曾对这两句诗大加谴责,不但肆意曲解,甚至破口大骂:“‘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则刘豫(公元1130年金国所立的伪齐儿皇帝)不是罪过,汉恩自浅而虏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降为盗贼者,皆合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之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4]范冲在这里用的是歪曲历史、偷换概念之法。昭君出塞时的形势是汉朝强大,匈奴衰弱;双方在长期战争后,两败俱伤,都真诚希望和平友好;昭君自请出塞和亲,是应呼韩邪单于之请求,奉汉元帝之圣旨,肩负汉匈奴两大民族和平愿望的隆重行动,汉朝为此改元“竟宁”,匈奴封她为“宁胡阏氏”;双方朝野上下自然都希望昭君与单于相爱、相亲、相知,昭君也正是这样做的[5];王安石肯定昭君在匈奴得到了知心和欢乐是基本符合历史真实的。这怎么能够与“背君父之恩投降为盗贼者”相比?又怎么能与儿皇帝刘豫扯上关系?南宋是民族矛盾特别尖锐、民族危机特别严重的时代,范冲以“叛逆”、“汉奸”、“禽兽”这样大的帽子扣到王安石头上,是不公正的,而且别有用心。此后的宋人徐思叔、罗大经,明人罗洪先,清人王渔洋、赵翼都是受范冲的影响,反对王安石诗的。


(三)围绕王诗争论给我们的启示


由于封建社会正统思想和大汉族主义的束缚,历代诗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致使王安石此诗长期蒙受不白之冤。1946年郭沫若写了《王安石的<明妃曲>》,意在为王安石此诗翻案。他说:“然而照我看来,范冲、李雁湖、蔡上翔以及其他的人,无论他们是同情王安石也好,诽谤王安石也好,他们都没有懂得那两个‘自’字。那是自己的‘自’,而不是自然的‘自’。‘汉恩自浅胡自深’,是说浅就浅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求的是知心的人。”[6]郭沫若的用意是好的,然而他把“自然”的“自”解为“自己”的“自”却有些牵强。王安石诗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如实叙说汉恩之浅、胡恩之深;又是着重抒发昭君追求独立人格和真挚感情,并没有厚汉薄胡的意思。就事而论,昭君在汉只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名宫女,入宫数年不得见皇帝一面;到了匈奴却贵为阏氏(相当于汉族王朝的皇后),不但得到单于的真挚爱情,而且受到匈奴举国上下的尊敬,数千年来名垂青史。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在哪里开心,在哪里不开心,比较之下,是很清楚明白的事。王安石“汉恩”二句,说的正是这种铁一般的事实。元代王恽《昭君出塞图》说:“人生正有新知乐,犹胜昭阳赤凤来。”[7]昭君与呼韩邪真心相爱,有了新交知心者的欢乐,远远胜过赵飞燕姐妹那样得不到真正爱情和人生乐趣、不得不追求私情的后妃们。这正是对王安石诗的最好注解。


王安石从人生贵乐相知的角度来赞美昭君,也引起了许多古代诗人的共鸣。例如元人虞集《题昭君出塞图》:“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春秋。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咏未休。”[8]“天下为家”指昭君心胸广阔,以天下为一家;同时也称赞她的和亲使天下成为一家,百事自然都无须忧虑。“玉颜”指昭君,这句是说昭君在塞外生活很安乐。昭君出塞乃以天下为家,既为国家民族出力,又在匈奴得到知心的人,自会在那里安心度日。此中苦乐,昭君心中自知。然而她虽死去多年,青冢长青,人们还在为她弹奏着哀怨的乐曲,咏叹着凄凉的诗句,真是无病呻吟,多此一举,他们真是太不理解昭君了。虞集此诗,主要歌颂的是昭君以天下为家的宽阔胸怀和追求知心的独立人格,其用意与王安石是相通的。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将这首诗斥为“奴才诗”、“汉奸诗”,与范冲等人谩骂王安石的话几乎一样。所以1979年曹禺的《王昭君》五幕话剧引用王安石的诗,1988年内蒙古、湖北合拍的电视连续剧《王昭君》引用虞集的诗,都是有深意的。


站在今天的立场上,把视野放得更广阔些,我们会感到,围绕王安石诗的争论,决不仅仅是两首小诗的解读和评价问题,而是涉及一系列历史、文学和人生的重大问题,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例如:如何尊重历史、客观评价历史人物;如何看待历史上的民族关系、客观评价和亲政策;如何看待封建帝王的人才政策;怀才不遇者如何寻找出路;封建社会的女性有没有追求“知心”的权力,如果这位“知心”是“狄夷”胡人行不行;文学创作如何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创新、如何在诗意中融入议论……王安石的《明妃曲》经历近千年考验,在不断的争论中愈来愈显示出它的光芒。王诗成功的基础,首先是尊重王昭君出塞和亲的历史真实,并且巧妙结合了北宋的社会现实,在此基础上大胆为前人陈陈相因的观点翻案。特别是他敢于与腐朽的“华夷之辨”唱反调;敢于与压抑人性、否认男女“知心”之爱的儒学传统唱反调,揭起了“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样极具现代意识的超前思想,引发了无数后人的深思。既尊重历史,又大胆创新,这才是王诗成功的关键。


二、咏昭君诗歌主题的深化


以前述王安石《明妃曲》引发的昭君诗同题唱和现象为代表,可以看出宋代昭君诗繁荣的情况。其原因,一方面是文人竞争,不甘人后;另一方面也是题材吸引,时势牵挂,而且后者的因素更大些。于是诗人们力求创新,千方百计超过前人,这种相互砥砺地创作竞赛,大大推动了昭君诗词主题的深化和开拓,艺术上也更加百花齐放。


宋代之前,历代咏昭君诗作现在能够见到的已经近百首,且多名家名作。宋代诗人如果再咏昭君,势必要独出心裁,否则极易因袭蹈故,死于前人句下。如何写出新意,既是对宋代诗人的巨大考验,同时又极具诱惑力。宋代诗人出新之法,主要通过三大途径:主题的深化、主题的拓展、艺术手法的翻新。以下三节分别论之,本节主要谈主题的深化。


主题的深化指主题的深层挖掘,即所谓“挖深井”。在同一主题下力求变异,也是深化之方法,如做翻案文章,即运用逆向思维,别出心裁,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例如远嫁之悲,自汉代以来就是昭君诗的一个热门主题。但宋朝诗人写得更加深入。如苏辙的《昭君村》: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一朝远逐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3]


昭君远嫁异乡,即使“富贵终身”,也“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可谓把中国古人安土重迁思想发挥到了极致。


韩驹《题李伯时画昭君图》,诗前有序,考证昭君出塞史实,并记:“今秭归县有昭君村,村人生女必灼艾炙其面,虑以色选故也。”诗曰:


昭君十七进御时,举步弄影飏蛾眉。


自怜窈窕出绝域,八年未许承丹墀。


在家不省窥门户,岂知万里从胡虏。


丰容靓饰亦何心,尚欲君王一回顾。


君不见班姬奉养长信宫,又不见昭仪举袂前当熊。


盛时宠幸只如此,分甘委弃匈奴中。


春风汉殿弹丝手,持鞭却趁奚鞍走。


莫道单于无厚情,一见纤腰为回首。


含悲远嫁来天涯,不知夔州处女髽半华。


寄语双鬟负薪女,炙面慎勿轻离家。[3]


女孩子爱惜容貌是人的天性,但是为了避免远嫁,宁可炙面毁容,可见对远嫁之悲的恐惧。


但是远嫁之悲和国家命运、民众利益相比较,孰轻孰重还是非常明确的,因此曾巩的见解更为深刻。曾巩《明妃曲》二首之一:


明妃未出汉宫时,秀色倾人人不知。


何况一身辞汉地,驱令万里嫁胡儿。


喧喧杂虏方满眼,皎皎丹心欲语谁。


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


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


穷通岂不各有命,南北由来非尔为。


黄云塞路乡国远,鸿雁在天音信稀。


度成新曲无人听,弹向东风空泪垂。


若道人情无感慨,何故卫女苦思归?


诗中写由于后宫美人太多,连昭君这样绝世的美人也是“秀色倾人人不知”,直到她辞汉出宫,虽然美色已为人所知,但仍然不能摆脱皇帝玩物的地位,被当作礼物,“驱令万里嫁胡儿”。这充分揭示了宫女们实际上的奴隶地位、囚徒生活和玩物身份,从而表达了对无数宫女凄惨遭遇的同情。紧接着,曾巩《明妃曲》之二说:


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


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


一辞椒屋风尘远,去托毡庐沙碛深。


汉姬尚自有妒色,胡女岂能无忌心。


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


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


长安美人夸富贵,未央宫殿竞光阴。


岂知泯泯沉烟露,独有明妃传至今。


诗人盛赞昭君的美丽容貌,更欣赏昭君的高尚人格:“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昭君深信自己的品德美玉无瑕,因而不肯贿赂画工。昭君远嫁匈奴,除了思乡念亲,当然还会遇到许多困难,包括胡女的嫉妒等。“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这两句说,昭君真想把思乡之情痛痛快快地说给汉朝人听,却只能将哀怨的心情用胡琴弹奏出来。接下来两句:“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昭君只求当时能够寄托情思,至于当时的人们是否理解都无所谓,她坚信不论何年何代,一定会有人理解她。末尾四句说:汉宫众嫔妃夸耀富贵,在争夺荣宠中浪费生命,却不过像烟雾和露水一样湮灭无闻,只有昭君流芳千载。


红颜祸福也是昭君诗词的热门主题,宋朝诗人同样能够写出新意。如黄裳《昭君行》:


良家有子惠而秀,昔在汉宫谁更有。


入宫见妒名不传,咫尺君王望恩久。


奈何赋分薄如人,却属画工为好丑。


千金买笑那敢当,无赂应嗟落人后。


俄闻召见喜且惊,自以闲雅文轻盈。


将谓君王必回顾,行且遂承恩与荣。


权兼天下失所制,女子未免匈奴行。


此身既系国休戚,君王虽悔难复更。


雪怨云愁竟何语,自小谁知北征苦。


既知中华栖上清,乃托胡人为死生。


平居怅望一成梦,用傃遐荒寻去程。


胸前但陨默默泪,门外己抗悠悠旌。


辕马悲鸣日云远,行经几处单于城。


平沙莽莽春不青,顽阴漫漫天不明。


随无鸳鸯欢悦情,送有琵琶哀怨声。


大抵言意非吾类,眷眷向前愁益并。


宁落家乡作孀妇,焉用阏氏尊予名。


人惟适性乃有乐,未必膏粱胜藜藿。


当时将相若为策,岂意安边用颜色。


君虽不幸功可称,莫道佳人只倾国。


思归曲在人已非,青冢空悲塞南客。[3]


女子貌美,忽而为喜,忽而为悲,忽而为福,忽而为祸,作者感叹昭君命运坎坷,但整体评价很高:“君虽不幸功可称,莫道佳人只倾国。”


黄文雷《昭君行并序》在红颜祸福这一主题中也有真知灼见。其诗前小序就表明态度:


自石季伦始赋昭君曲以后,作者浸多,不容措手。每恨沿袭之误,作汉初和亲意著咏,非也。又按竟宁元年,呼韩邪既婿汉氏,其年五月,宫车晏驾矣,因并著之,不惟祛词人之失,亦以解昭君于地下云。


君不见未央前殿罗九宾,汉皇南面呼韩臣。


无人作歌继大雅,至今遗恨悲昭君。


内殿春闲斗冯傅,掖庭新花隔烟雾。


嫖姚枉夺燕支山,玉颜竟上毡车去。


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兼蛾眉。


痴心惟恐琵琶语,归梦空随鸿雁飞。


穹庐随分薄梳洗,世间祸福还相倚。


上流厌人能几时,后来燕啄皇孙死。


野狐落中高台倾,宫人斜边曲畤平。


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3]


诗人认为,前人写昭君出塞,多有沿袭石崇的错误观点,所以他要为昭君解开悲剧幽怨的形象。诗人用祸福相依、悲喜转化的辩证观点评价昭君一生,认为与受到皇帝恩宠却下场悲惨的赵飞燕姐妹之类相比,昭君不但幸福得多,而且已经青史留名。


昭君诗词的另一常见主题是感叹人生。宋代大诗人苏轼,从感叹人生经历坎坷、祸福无常的角度去写王昭君,他的《昭君村》诗说:


昭君本楚人,艳色照江水。


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


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


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去时忧色衰。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覆纵横安可知。[3]


苏轼在诗中,先极力夸赞昭君之美,用楚人共同的眼光评价她美艳绝伦,一般人是不敢娶她的。她本应该得到皇帝的宠幸,事实恰恰相反,昭君极为不幸地离乡去国,死在胡地。作者充满对昭君坎坷命运的同情,着重在抒写人生的不平:人人称赞的人才偏偏不得重用,人人公认应该发生的事情偏偏走向它的反面,反复颠倒,纵横坎坷,世事人生就是这样难以预料。其中含有作者对人生颠沛、造化弄人的不满,但又以颇为达观知命的超脱态度写出,寄托了对自己仕途蹉跎的内心不平和自我排遣。像昭君那样的美女竟然还是那种命运,何况我辈呢?想开些吧。


裘万顷《题昭君图》诗中哲学意味更浓:


纷纷争赂毛延寿,今日丹青竟不传!


万事无过真实处,后人赢得写婵娟。[3]


自西晋以后,毛延寿丑图就成为昭君诗词经常吟咏的内容,但前期多是就事论事,到了宋代,诗人们就这个主题深入挖掘,由图画妍媸触及感情真伪、官场贿赂、人格清浊、社会风气、哲理道德等深刻内容。如袁燮《昭君祠》:


昭君天赋倾城色,何事君王未曾识。


徘徊顾影无计留,一朝远嫁匈奴国。


匈汉风日暗飞尘,昭君绝艳惊国人。


单于骇叹昔未睹,甘心保塞为番臣。


从来败德由女美,褒妲骊姬及西子。


玉环飞燕更绝佳,遗臭千载堪咨嗟。


毛生善画古无有,强把丹青倒妍丑。


却教尤物摈绝域,能为君王罄忠益。


闻说昭君出塞初,朔风萧飒吹衣裾。


聊将琵琶寄离恨,痛绝玉颜嫔老胡。


老胡死矣义当返,慷慨回归曾上书。


君王有诏从胡俗,恸哭薄命终穹庐。


自古佳人多薄命,亦如才士多流落。


人才有益尚疏外,佳人无补何可怼。


君不见萧生堪猛岂不忠,君王疑信相半终不容。[10]


此诗由感叹人生,扩大到批评社会,容量很大。诗人大胆斥责帝王不辨美丑,冷酷无情,对美女、对人才都不能够正确评价,放手使用,甚至对教育自己八年之久的老师、著名忠臣萧望之都“疑信相半终不容”,更何况其他人。


曹勋《昭君怨》(四首之二)也从感叹人生无定,美好招患,谗佞害忠,娥眉善妒等方面抒发愤懑:


人生无定端,万事固难料。


美好招世患,谗谄过忠告。


正淑不自媚,私谒事妍笑。


入宫逾十年,嫉妒掩称道。


疏贱难为容,况复昧倾巧。


一朝见排弃,众笑蛾眉好。


驱车临出门,盛饰舒怀抱。


不怨君王远,不怨父兄老,


唯怨蛾眉误一生,荣枯不得同百草。


再拜升车望已过,却教红粉保山河。


当时岂止毛延寿,对面欺君事更多。[3]


总之,昭君的遭遇和命运,经过宋代诗人们的深入挖掘,已经和社会风气、人才受压、君王昏庸、红颜祸福、人生道路等许多问题建立起广泛联系,而且越写越深入。


三、咏昭君诗歌主题的拓展


主题的拓展是指立意的开拓、延展,向前人没有涉及或尚未深耕的领域努力,开拓发展新的主题领域,即抛开前人老路,新开天地,另辟蹊径。宋代的昭君题材诗词富于创新精神者不在少数,作者们往往能够大胆创新,独具慧眼,勇于探索,使诗作新奇、生鲜,充满新的风格。另外,题材的开拓也是宋代昭君诗词创新的重要方面。


例如,从爱国主义精神的高度评价昭君是宋人着力开拓的一个领域,前人只不过提到昭君与屈原是老乡,但宋朝诗人却发现了昭君和屈原最大的共同点-爱国主义精神。不少诗人揭示出昭君所以能够自请出塞,受到屈原爱国主义精神影响应该是重要原因。张嵲《过屈平昭君故宅》:


夔州之山皆入云,夔女寝陋男不文。


山川历历应如旧,昭君屈平犹荒村。


三百篇后无继者,始作离骚绍风雅。


君门九重难叩阍,欲登阆风聊蹀马。


精衷写尽君不闻,徒倚怀沙泪盈把。


汉家靡曼盈六宫,明妃容与如春风。


琵琶何能慰行路,槛槛毡车随去鸿。


椒兰得得在修门,独任先生作放臣。


妃嫔无数贮金屋,只遣王嫱犯塞尘。


万古江山虚秀气,二人贤色皆钟美。


天之生此谅应难,一弃单于一沉水。


远色苍苍难致极,吊古徘徊泪沾臆。


二宅遗基自古存,石岩天深秋日昏。


沧波渺渺流遗恨,后人谁为赓天问。[3]


诗人凭吊屈原、昭君故宅,回顾屈原和昭君的生平,徘徊流连、泪沾衣襟.他感叹道:“万古江山虚秀气,二人贤色皆钟美”,屈原和昭君二人无论在“贤”(内在美,如道德品质才能等)还是在“色”(外在美,如面容气质等)的方面,都集中了天下最美好的东西,以至于万古江山的灵秀之气都显得空虚了。


范成大《归州竹枝歌二首》(其一)言简意赅,也是从这一点立意的:


东郊男儿得湘累,西舍女儿生汉妃。


城郭如村莫相笑,人家阀阅似渠稀。


范成大指出:屈原、昭君故里很近,犹如东邻西舍,互相影响自然很深。两人对国家的功劳、贡献同样很大,能够像他们那样功勋卓著的人真是稀少。


在评价昭君的历史贡献方面,宋朝诗人也有创新。刘子翚《明妃出塞》③:


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


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3]


诗人赞美昭君,描绘昭君耻于用画出自己的容貌去和一般宫女们争妍斗丽,她只是微微一笑,便使得北部边疆实现了和平、安宁。她为国君、更为国家立下了巨大功勋,她与卫青、霍去病的功劳不相上下,完全应该画图于麒麟阁。


明妃曲   陈造


汉宫第一人,只合侍天子。


四弦春风手,可用入胡耳。


天生国艳或为累,金赂画工宁不耻。


玉颜初作万里行,朔风黧面边尘昏。


路人私语泪栖睫,况妾去国怀君恩。


穹庐渐耐胡天冷,政复难忘心耿耿。


夜深拜月望长安,顾叹当时未央影。


胡雏酌酒单于舞,铭肺千年汉朝主。


传闻上谷与萧关,自顷耕桑皆乐土。


向来屯饷仍缯絮,庙算年年关圣虑。


但令黄屋不宵衣,埋骨龙荒妾其所。[7]


诗中虽然把忠君和爱国混淆在一起,但对昭君的评价还是比较全面客观的。


自焦延寿盛赞昭君和亲之后,历代诗人围绕和亲政策的是非利弊展开争论,而且与不同时代的边疆状况、国家安危、民族政策、华夷之辨等重大问题密切联系,使得这一主题不断延展、不断深入。此一主题,唐朝之前并没有受到重视,作品也不是很多。但宋朝不然,宋朝对外交往长期受挫,遇战辄败,软弱无能。北宋与辽屡战屡败,后来订立澶渊之盟,虽然每年进贡绢银,但还能相互称兄道 弟,文人虽然不满,也还隐忍得下,故北宋昭君诗中只有九首涉及这一主题;到了南宋,绍兴议和、隆兴议和、嘉定议和,几乎个个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边疆危机、民族危机、国家危机,战与和的焦虑时时萦绕在文人心中,汉朝的竟宁和亲、昭君出塞自然成为最著名的历史参照。故南宋诗人昭君题材诗作特多,高达三十余首,肯定、否定各执己见,咏史、怀古种类繁多,艺术手法花样翻新,类比、寄托、讽喻、影射不一而足。例如李纲《明妃曲》:


昭君自恃颜如花,肯赂画史丹青加。


十年望幸不得见,一日远嫁来天涯。


辞宫脉脉洒红泪,出塞漠漠惊黄沙。


宁辞玉质配夷虏,但恨拙谋羞汉家。


穹庐腥膻厌酥酪,长调幽怨传琵琶。


汉宫美女不知数,骨委黄土纷如麻。


当时失意虽可恨,犹得千古诗人夸。[3]


李纲是抗金名将,反对投降,反对议和,态度鲜明,“但恨拙谋羞汉家”是本诗主旨。当然,他对昭君的人格高度赞美,认为昭君因和亲而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昭君怨 (戏赠)  刘攽


武皇听歌长太息,倾城不难难绝色。


连娟修嫮果自得,三十六宫宠无敌。


君不见孝宣既没王业衰,优游时事牵文辞。


延寿丹青最叵信,无盐侍侧捐毛施。


此时昭君去宫掖,边风侵肌雪满碛。


穹庐旃墙烧熐蠡,琵琶怨思胡笳悲。


犹怜敌情不消歇,子孙累世称阏氏。


传闻汉宫翻可愁,纨扇绿衣长信秋。


燕啄皇孙两凄恻,当时无事成深仇。


覆杯反水难再收,深渊瞬息为高邱,


尘沙萧条猛虎塞,边民独记和亲侯。


此诗题为《昭君怨》,内容实则“昭君无怨”。诗人认为昭君虽然远嫁匈奴,但却能“子孙累世称阏氏。”与班婕妤、赵飞燕姐妹相比,要高尚得多、幸福得多。作者还热情肯定昭君家族对维护和平的贡献,认为那些征战如猛虎一般的将军都被人遗忘了,但是“边民独记和亲侯”,昭君家族的贡献却至今流传。当然,作者对和亲政策的态度还是有保留的,认为汉元帝没有武帝的雄才大略,优柔寡断,才做出和亲决定。梅尧臣一口气写了三篇和王安石的长诗,虽然与王安石观点不同,但对边疆民族问题的思考还是比较深入的。如《依韵和原甫昭君辞》:


武帝常勒兵,北登单于台。


始欲以威服,竟亦惭怀来。


徒令出塞师,万里求龙媒。


未弭后世患,玉颜困黄埃。


丹青不足恨,谋虑少徘徊。


月如汉宫见,心向胡地摧。


在昔李少卿,听笳动悲哀。


壮士尚如此,娥眉安得开。


情语既不通,岂止肠九回。


初冬诚难保,死不如草莱。[3] 


还有一首《和介甫明妃曲》:


明妃命薄汉计拙,凭仗丹青死误人。


一别汉宫空掩泪,便随胡马向胡尘。


马上山川难记忆,明明夜月如相识。


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


辞家只欲奉君王,岂意蛾眉入虎狼。


男儿返复尚不保,女子轻微何可望。


青冢犹存塞路远,长安不见旧陵荒。[3]


梅尧臣回顾汉武帝想以武力征服匈奴,但并没有弭平后世的祸患;至于让昭君去和亲,更是“计拙”,“壮士尚如此,蛾眉安得开”,“男儿返复尚不 保,女子轻微何可望”。他认为昭君是汉朝错误边疆和民族政策的牺牲品。更多的诗人认识到,边疆的巩固最根本的不是靠和亲,而应该靠国家的实力,所以热切呼唤保家卫国的壮士。如邢君实《明妃引》:


……


天上天仙骨格别,人间画工画不得。


嫣然一笑金舆侧,玉貌三千敛颜色。


罗帏绣户掩香风,一朝返嫁单于国。


金凤罗衣为谁缕,长袖弓弯不堪舞。


一别昭阳旧院花,泪洒胭脂作红雨。


回头不见云间阙,黄河半渡新冰滑。


马蹄已踏辽羯尘,天边尚挂长门月。


黄沙不似长安道,薄暮微云映衰草。


胡儿马上鸣胡笳,绿鬓红颜为君老。


西风萧萧易水寒,啼痕不断几阑干。


年年看尽南飞雁,一去天涯竟不还。


少年将军健如虎,日夕撞钟羝搥大鼓。


宝刀生涩旌旗卷,汉宫嫁尽婵娟女。


寂寞边城日将暮,三尺角弓调白羽。


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


霍嫖姚指汉武帝时名将霍去病,他曾经任嫖姚校尉。诗人希望有霍去病这样的英雄将领,能够彻底解决匈奴问题。其实,历史证明,武力并不能解决匈奴问题。


昭君题材诗歌的作者们由边疆政策的争论自然联系到皇帝的决策是否正确,又与红颜薄命主题挂起钩来,于是对皇帝昏聩的指责越来越多,批判昏君的诗作也更加全面、深入。如欧阳修《再和明妃曲》,表面看是叹息红颜薄命,主题却是指斥昏君: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3][7]


诗人强调“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这两句是说:汉朝的安边计策实在是太拙劣了,靠女色笼络北方少数民族丝毫不值得夸耀。“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其实是正话反说,“春风”不仅有本意,更是暗喻君恩。容貌胜过别人的美女大多薄命,难道是自己造成的吗?统治者的薄情寡恩才是根本原因。


和王介甫明妃曲  司马光


胡雏上马唱胡歌,锦车已驾白橐驼。


明妃挥泪辞汉主,汉主伤心知奈何。


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


自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


万里寒沙草木稀,居延塞外使人归。


归来相识更无物,只有云边秋雁飞。


愁坐泠泠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


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


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佗年流乐府。


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


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


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


诗人淋漓尽致地描写昭君远嫁的哀怨,又坦诚直接地批评皇帝:眼前的美丑本来是很容易识别的,但如果信任了坏人,即使近在咫尺的宫廷里,也会被人欺骗。你难道没有看到白发苍苍萧太傅的结局吗?他身为皇帝的老师,一生忠贞,被谗自杀,竟然没有引起皇帝的一点怀疑。皇帝的昏庸糊涂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司马光的风格是明确、爽直,欧阳修的风格是含蓄蕴藉,但他们批判的矛头都指向最高统治者。


自王安石石破天惊,高度赞扬王昭君大胆追求爱情的合理性之后,也有一些诗人在这个前人接触很少的敏感话题上进一步开拓。中国盛行孔孟之道,妇女地位低下,宋朝又是理学产生和开始传播的时期,对妇女的思想控制和行为限制越来越严酷,妇女在婚姻恋爱方面受到的压迫越来越严重。女子有没有权利追求爱情?有没有权利追求婚姻自主?爱情的对象能不能是胡人?嫁给胡人能不能先结婚后恋爱?古人对这些问题往往有意无意采取回避态度。所以王安石、吕本中等人敢于发声,就更加难能可贵。吕本中的《明妃》:


秦人强盛时,百战无逡巡。


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


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


君王为置酒,单于来奉珍。


朝辞汉宫月,暮随胡地尘。


鞍马白沙暮,旃裘黄草春。


人生在相知,不论胡与秦。


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


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3][7]


诗人认为昭君和亲是因为汉朝无力采取上策、中策,只能采取下策,“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但诗中亮点在于后面六句。“人生在相知,不论胡与秦”,这两句发挥王安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诗意,明确表示:人生欢乐与否,贵在有无相知,不管这相知是胡人还是汉人。“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只要能够和心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使条件艰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这两句是说:请君看一看那些薄情寡义的汉地人,他们哪一点能够比淳朴厚道、爱情专一的匈奴人更好呢?王安石、吕本中的观点,在倡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无疑具有振聋发聩的冲击力。


总之,宋代的昭君题材诗歌无论在思想内容的深度方面还是在涉及主题的广度方面,都达到了前人未有的高度,为我们留下了许多优秀作品,是我们宝贵的文学遗产。


四、宋代昭君题材的词


宋代是词空前兴盛的时代,但是宋词中描写昭君的作品很少,这和元曲中昭君题材作品不多的情况相似,究其原因,我认为主要在于文体分工不同。在古人心目中,诗和词的分工非常明确:“诗言志”、“词言情”、“诗庄词媚”。诗适合描写国家大事、政治风云、民生疾苦、胸怀抱负、人生沉浮,思想内容具有群体性、庄重性;词则描绘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离情别绪,内容更多自我性、闲适私密性。诗的抒情风格以庄重为主,语言以阳刚为主;词则以妩媚为本色,语言多纤柔香艳。诗和词在题材内容、抒情风格、技巧语言等方面都有显著区别。至于后来词界出现豪放派,乃是打破常规的变例,是学习诗体的结果。昭君故事往往涉及国家前途命运、战争和平、民族政策、边疆安宁或才高多妒、人生祸福、爱国牺牲等严肃厚重的主题,而词、曲的艺术形式偏重表现身边琐事、轻松幽默、闲愁淡怨,难以承载昭君如此重大复杂的内容。即此一端,也可显示出昭君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端庄雅正。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昭君题材词、曲就写得不错。特别是一些豪 放派作品,打破词的传统,很有创造性。


水调歌头④   黄庭坚


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


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娥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11]


上阕写景,落日劲风,平沙千里,将军出猎,骏马雕弓,白羽黑山。寥寥数笔,描绘出一幅生动的塞外风光图。诗人遥望青冢,愁思难解,自然引入下阕的议论。虽然议论 并没有多少新意,但全词艺术性还是很高的。


宋代著名词家秦观写有《调笑令十首并诗》,十首咏十位美人,诗词合璧,词题曰:“曲子”,用《调笑令》词牌;诗题曰:“诗曰”。其词《王昭君》:


回顾,汉宫路。捍拨檀槽鸾对舞,玉容寂寞花无主。顾影偷弹玉箸,未央宫殿知何处?目送征鸿南去![11]


其诗《王昭君》:


汉宫选女适单于,明妃敛袂登毡车。


玉容寂寞花无主,顾影低徊泣路隅。⑤


行行渐入阴山路,目送征鸿入云去。


独抱琵琶恨更深,汉宫不见空回顾。[3]


描写思乡之情,细腻温婉,含蓄蕴藉,不愧为诗词大家。


杏花天·赋昭君  周密


汉宫乍出慵梳掠,关月冷,玉沙飞幕。龙香拨重春葱弱,一曲哀弦谩托。


君恩厚,空怜命薄。青冢远、几番花落。丹青自是难描模,不是当时画错。⑥


此首主要感叹红颜薄命,并且为国君和毛延寿开脱,但艺术上婉约旖旎,保持了词体的本色。


五、昭君题材诗歌艺术手法的丰富和多样


宋代昭君题材诗歌体裁多种多样,词有豪放、婉约;诗有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古体、近体百花齐放,还有楚辞体如刘宰《昭君曲》:


朝日曜兮春花,玉壶炯兮清冰。耿余心兮不欺,付妍丑兮丹青。君王兮宵衣,壮士悲歌兮战死。岂余身兮惮殃,抗风沙兮万里。崔嵬兮增城,璀粲兮昭阳。羌末路兮多艰,幸朕时之不当。毡裘兮娱嬉,穹庐兮容与。怨异域兮我欺,谂九天兮谁许。南风兮徐来,掩涕兮无语。四十五十兮无家,抑有惭兮夔女。[7]


昭君与屈原是同乡,屈原是楚辞体的创始人,用楚辞体写昭君,自然别有风味。


宋代诗人写昭君,艺术手法力求翻新,文人们争奇斗艳,花样繁多,往往独具慧眼,令人耳目一新。无论写景、叙事、抒情、议论,都能摆脱前人窠臼。


例如写景,陆游《明妃曲》:


汉家和亲成故事,万里风尘妾何罪?


掖庭终有一人行,敢道君王弃憔悴。


双驮驾车夷乐悲,公卿谁悟和戎非!


蒲桃宫中颜色惨,鸡鹿塞外行人稀。


沙碛茫茫天四围,一片云生雪即飞。


太古以来无寸草,借问春从何处归?


诗人指责汉朝自刘邦遭受白登之围后,不得不采取和亲政策,把公主嫁给匈奴,成为一种惯例,昭君便成为这种和亲政策的牺牲品。“掖庭终有一人行,敢道君王弃憔悴”,这两句虽不符合历史真相,但作者另有深意,表面说我岂敢说君王弃我于不幸境地,实际是正话反说,还是有明确地抱怨之意。陆游一生志在收复失地,至死不忘,所以政治上坚决反对和亲政策,表现在艺术上也是极力服务这个主题。他的笔下,写出塞之景,极力夸大塞外的荒凉和苦寒,虚构“沙碛茫茫天四围,一片云生雪即飞”、“太古以来无寸草”的恐怖景色,实际上,昭君出塞所居之地,大多数是水草肥美的地方。


又如叙事。刘敞《王昭君》:


婵娟巫峡女,秀色倾阳台,


昔为一片云,飞入汉宫来。


明镜徒自妍,幽兰谁为媒?


丹青固难恃,远嫁委尘埃。


十步一反顾,百步一徘徊。


出门如万里,泪下成霰摧。


左右相娱乐,丝竹声正哀。


岂不强言笑,郁郁不可开。


黄河入东海,还从天上回,


嗟尔独抱恨,一往掷蒿莱。[3]


叙事婉转,娓娓道来,其中渗透感情。“昔为一片云,飞入汉宫来”等句,极富美感。


王昭君⑦   孔平仲


昭君十五入汉宫,自倚花艳如芙蓉,


黄金不买画者笔,西子变作嫫女容。


羊车忽略久不幸,夜夜月照罗帏空。


娇痴怨恨掩袂泣,常恐兰蕙摧霜风。


不堪坐守寂寞苦,遂愿将身嫁胡虏。⑧


神仙缥缈下朝阳,再拜玉墀辞汉主。


天颜惊顾初相识,自起欲留留不得。


吁嗟拂袖归禁中,却看飞燕无颜色。


婵娟去去阴山道,几日风沙貌枯槁。


千秋万古恨无穷,坟上春风无寸草。⑨


叙事跌宕起伏,夹杂心理描写,细腻生动。


孔武仲是平仲之兄,其《明妃》诗设想昭君如仙女般驾着轻云,飞越万里,回到故乡:


碧落千万里,轻云何处来。


仙衣行缥缈,海鹤去徘徊。


映日低秦岭,随风过楚台。


茅檐看不足,更欲上崔嵬。[3]


想象奇特,清新明丽,叙事中充满感情。


再如抒情。姜夔《同潘於久作明妃诗》(三首):


明妃未嫁时,满宫妒娥眉。


一朝辞玉陛,人人泪双垂。


年年心随雁,日日穹庐中。


遥见沙上月,忽忆建章宫。


身同汉使来,不同汉使归。


虽为胡中妇,只落汉家衣。⑩


句句朴实无华,却充满人情味,言少而意足,语淡而情浓。


明妃小引  欧阳修


汉宫诸女严妆罢,共送明妃沟水头;沟上水声来不断,花随水去不回流。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怨。[3]


诗人别出心裁,抓住宫女们为昭君送行的场景进行抒情,新颖独到,诗短情深。


明妃曲  薛季宣


阙下乌云暗黑旗,未央高会送将归。


天子传觞从官劝,单于今正天骄儿。


上林关锁多芳菲,王嫱困睡花葳蕤。


中人惊起道宣唤,和戎却自拼蛾眉。


徘徊顾景伤春啼,秀色误身生不知。


工师万死未足谢,丹青始信君难欺。


冤莫冤兮长别离,盟莫渝兮徒自疑。


毡车未免下宫殿,记得当年初入时。


眉山淡扫双螺垂,拟高门户生光辉。


姑姊提携父母送,不教含涕登丹墀。


赭黄有泪濡龙衣,此身虽是触事非。


湖沙万里少花木,胡中争看真阏氏。


言语不通心尽悲,琵琶琢就弹哀思。


君门万里不易到,檀槽拨断商弦丝。


穷寒绝塞人踪稀,时有天边霜雁飞。


凭谁说与汉卿相,西施莫忘真元龟。[7]


此诗描摹昭君心理,细腻生动,堪称抒情杰作。


宋代诗人写诗喜欢议论,也长于议论,随手拈来,皆有佳例。如郑樵,他是大学问家,其《昭君解》诗也议论高卓,明快洒脱:


巫山能雨亦能云,宫丽三千杳不闻。


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3] 


看似快人快语,实则饱含哲理。


王昭君  陈长方


巫峡江边岁屡更,汉宫日月亦峥嵘。


此身端可清边患,谁惜龙沙以北行。[3][10]


心胸开阔,议论正大。


有的议论含蓄蕴藉,如叶茵《昭君怨》:


塞外将军且罢兵,一身万里自经营,


将军歌舞升平日,却调琵琶寄怨声。[7]


有的议论娓娓道来,如郑舜卿《昭君曲》:


……


但得君王知妾身,应信目前皆山川。


不必诛画工,此事古则然。


但愿夕烽常不惊甘泉,妾身胜在君王前。


寄语幕南诸将军,虎头燕颔食肉休筹边。


自呼琵琶写此曲,有声无调谁能传。[10]


有的议论欲擒故纵,如徐钧《王昭君》:


画工虽巧岂敢凭,妍丑何如一见真。


自是君王先错计,爱将耳目寄他人。[7]


有的议论正话反说,如刘次庄《王昭君》:


敛袖出明光,琵琶道路长。


初闻胡骑语,未解汉宫妆。


薄命随尘土,元功属庙堂。


娥眉知有用,惭愧羽林郎。[3][7]


有的议论冷嘲热讽,如许棐《明妃》:


汉家眉斧息边尘,功压貔貅百万人。


好把香闺旧脂粉,艳妆颜色上麒麟。 


甚至僧人的议论也嬉笑怒骂、火力十足,如释智圆《昭君辞》:


昭君停车泪暂止,为把功名奏天子。


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3]


宋代昭君题材诗歌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长篇作品增多,不但思想容量扩大,而且使用的艺术手法更加多样、更加全面。如王洋《明妃曲》:


汉宫沉沉凝紫烟,妾身一入知几年。


楼高秋月照清夜,亭暖春花熏醉眠。


忆初送我辞亲戚,便拟光华列旃戟。


君门安得似人间,咫尺千山万山隔。


花月朝朝空暮暮,长恋朱颜不如故。


内家车子散金钱,安得此身沾雨露。


忽闻花宫选罗绮,单于来朝汉天子。


但言妾欲嫁单于,万一君王赏桃李。


大明宫内宴呼韩,出水芙蓉鉴里看。


徘徊顾影花颜靓,绰约丰容广殿寒。


当日君王喜且惊,欲留失信去关情。


若教不杀毛延寿,方信蛾眉画不成。


茫茫汉塞连沙漠,柳色阳关断肠处。


故乡阡陌想依然,马上琵琶向谁语。


命薄身存有轻重,天山从此静埃尘。


山西健将如君否,此日安危托妇人。


人生景物疾如驰,反复由来万事非。


莫笑巫山女粗丑,朝寻楚宫暮紫扉。


男儿莫厌款段马,女儿莫羡金缕衣。


君不见巫山歌舞赛神罢,野老至今怀秭归![3][10]


宋代昭君题材诗词艺术手法的多样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是历代昭君诗歌艺术积累的必然。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们执着于咏唱昭君,执着于为昭君展现他们的艺术才华,不但彰显昭君的魅力,也彰显昭君题材是一座挖掘不尽的艺术富矿。


六、王昭君文化符号的形成


宋代昭君题材诗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形成了一系列昭君文化的特有符号,如琵琶、青冢、紫塞、鸿雁、胡沙、明驼等,甚至毛延寿、汉元帝也成为某种概念性人物的符号。这些符号是经过长期积累而形成的,最初是一些相关的生动文学意象,经过历代文人不断选择、加工,在读者中形成约定俗成,大体在宋代形成文化符号。最典型的是琵琶符号,几乎成为昭君形象不可或缺的标配。如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纤纤女手出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3][7]


诗人把咏昭君转换为咏 琵 琶,咏物实为咏人。与王安石诗相比,虽然少了些意新气锐,但不愧为诗坛耆宿,笔力浑厚凝练,琵琶意象中包含自己的人生感悟。此诗对后代影响很大。又如高似孙《琵琶引》:


人生聚散难为别,何况匆匆作胡越。


梅梢带雪下昭阳,明朝隔断关山月。


长城不战四夷平,臣妾一死鸿毛轻。


回凭汉使报天子,为妾奏此琵琶声。


长安城中百万户,家家竞学琵琶谱。


酸声苦调少人知,食雪天山忆苏武。


西风吹霜雁飞飞,汉宫月照秋砧衣。


嫖姚已死甲兵老,公主公主何时归?[7][12]


昭君题材诗歌,十有八九都会使用琵琶符号,随手举例。如黄庭坚《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之一):“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3]韩维《和王昭君(原甫唱,依韵)》:“空令琵琶曲,千载传余哀。”[3]文同《王昭君》(四首之四)是暗用琵琶符号:“极目胡沙满,伤心汉月圆。一生埋没恨,长入四条弦。”[3][7]


青冢历来被认为是王昭君长眠之地,诗人们钟情昭君,自然会寄情此地,无论是否亲临,往往都要在诗中凭吊一番。久而久之,不但以“青冢”命题的诗作很多,而且一般昭君题材作品中青冢也是不可或缺的意象,青冢便成了昭君的文化符号之一。范成大《明君台》:“天生尤物元无种,万里巴村出青冢。”[13]更是直接用青冢指代昭君。


更多的诗词往往使用多种昭君文化符号,更加增强了昭君形象的鲜明性。如 白玉蟾《明妃曲》:


行行莫敢悲,一死复千怨。


脱身歌舞中,姊姒不足恋。


蛮帐紫茸毡,虽畀固不贱。


昔在后宫时,几见君王面。


君王有凤偶,不数芹边燕。


傥曾赐御览,岂为画所幻。


粉黛相嵚巇,亦惧人彘变。


但念辞乡国,远适堪慨叹。


此时汉无策,聊塞呼韩愿。


非无霍嫖姚,两国虑涂炭。


欲宽公卿忧,只影非所羡。


敬将金缯行,不觉泪珠溅。


请行安得辞,心心存汉殿。


所怜毛延寿,即杀不可谏。


马蹄蹴胡尘,晓月光灿灿。


凄怆成琵琶,千古庶自见。


他时冢草青,汉使或一奠。[7]


方夔《明妃曲》:“寒沙击面雁飞秋,手抱琵琶泪暗流。上弦泠泠写妾苦,下弦切切写汉羞。妾身生死何须道,汉人嫁我结和好。曲终谁是知音人,断魂去作坟头草。”[10]是明用琵琶,暗用青冢符号。郭祥正《林和中家观画卷》(五首之四)“飘飘秀色夺仙春,只恐丹青画不真。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3][7][9]是灵活运用毛延寿、青冢、胡沙(胡沙即是胡尘)等文化符号。


感旧绝句(七首之六)  陆游


红叶琵琶出嘉州,四弦弹尽古今愁。


胡沙漫漫紫塞晓,汉月娟娟青冢秋。


几乎句句运用昭君文化符号,琵琶、胡沙、紫塞、青冢,共同构筑出鲜明生动的昭君形象。昭君文化符号系列的形成,对后代文学作品影响极大,在历代受众中也形成约定俗成,其积极方面是扩大了昭君形象的生命力和传播力,但也使昭君的悲剧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注释]


①咫:八寸。咫尺,表示距离很近。阿娇:即汉武帝的陈皇后,小名阿娇,武帝姑母刘嫖之女。武帝能够立为太子,多得嫖之力。武帝年幼时曾经说:“如果阿娇能够给我做妻子,我就盖一间黄金屋子给她住。”此即“金屋藏娇”典故的出处。阿娇做皇后时,曾“专宠十余年”,后因年老色衰,被打入长门宫幽闭起来。此诗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五四一,第650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又见《临川集》卷四第76页。《青冢志》卷六,第41页。


②这两句是说:昭君坟墓早已被青草埋没,可是至今还有人为她弹奏哀怨的乐曲。言外之意是他们都不能真正理解昭君。这里是与那些认为昭君是悲剧命运的诗人唱反调。如李白《王昭君》:“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咏怀古迹》:“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本诗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五四一,第650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又见《临川集》卷四第76页。《青冢志》卷六,第41页。


③《青冢志》“塞”后有“图”字。此诗是《李伯时画十古图郑尚明作诗诗词多振绝因为同赋》之六。


④此首又作刘潜词,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


⑤《青冢志》“主”作“色”。


⑥这两句化用王安石《明妃曲》“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句意。本诗见《全宋词》(五)第3271页。又见《草窗词》(又名《蘋州渔笛谱》)。


⑦《青冢志》误收为郭祥正诗,今据《全宋诗》改。


⑧《全宋诗》“胡虏”下校云:“原作朔漠,据豫章本改。”


⑨《青冢志》“无”作“何”。本诗见《全宋诗》卷九二五,第10858页。又见《青冢志》卷四,第21页。


⑩《白石诗词集》“落”作“著”。本诗见《姜白石诗集笺注》第161-162页。又见《白石道人诗集》卷下第20页。《白石诗词集》诗集卷下第38页。


⑪推手为琵却手琶:却,退。此句意为手向前拨发出琵声,手向后拨发出琶声。《释名·释乐器》:“琵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此为名也。”


⑫《青冢志》题为“王昭君三首”只载其二、三、四首。


⑬《青冢志》、《历代题画诗类》题为“王昭君上马图”。


[参考文献]


[1]林干,马冀.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M].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


[2](宋)黄庭坚.山谷题跋(卷二)[M].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


[3]全宋诗[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李雁湖.荆公诗注[C]//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集部别集类六.


[5]马冀.昭君文化研究[M].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6]郭沫若.王安石的《明妃曲》[J].评论报,1946(8).


[7](清)胡凤丹.青冢志[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8](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三十)[M].


[9]《历代题画诗类》卷四十二(《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本1435册,第528页)。


[10]《绥远通志稿》卷五十六《诗辑》.


[11]唐圭璋.全宋词[M].中华书局,1965.


[12]《宋诗纪事》卷五十五


[13]《范石湖集》诗集卷十六[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编 者 按:原文引自《语文学刊》2017年10月第37卷第5期,如需引用请核对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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