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欢
摘要:20世纪70年代初,内蒙古阿鲁柴登出土了一件“匈奴王冠”,证实了史书记载匈奴贵族“金铛饰首”的真实性,成为研究匈奴族配饰不可缺少的实物。该金冠雕饰以狼羊咬斗、虎马奔走,为秦汉时期鄂尔多斯高原自然生态之表征。金冠的材料包含有绿松石,此矿石并非匈奴所自有,则必然是通过掠夺、互市交易等方式从中原王朝或西域诸国所获取,此“匈奴王冠”是经济文化交流的产物。
关键词:匈奴王冠;绿松石;匈奴文化
中图分类号:K23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777X(2017)02-00032-03
一、“匈奴王冠”的外形
据田广金、郭素新《内蒙古阿鲁柴登发现的匈奴遗物》描述:该匈奴王冠由鹰形冠饰和黄金冠带两部分组成,鹰形冠饰为半球面体,上面有四只狼、四只盘角羊,呈咬斗状。球体之上有雄鹰一只,头颈部镶嵌绿松石,高7.3厘米,重192克。黄金冠饰由三条半圆形金条插合而成,左右两边饰有浮雕,为虎、盘角羊、马的形状,周长60厘米,重1202克。田广金根据史料推测,金冠主人为“匈奴河南白羊王或林胡王其中的一支”,[1]因此可称为“匈奴王冠”。该金冠在外形、浮雕图案、铸造材料、工艺等方面有可探讨之处,对研究匈奴佩冠文化也颇有意义。
二、匈奴生活环境与物产
匈奴王冠出土地阿鲁柴登属今鄂尔多斯市,地形以高原为主,历史上是水草丰美之地。匈奴的祖先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秦代称其为匈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派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并设置郡县、征发移民。“河南地”指包括鄂尔多斯高原与河套平原在内的大片土地,在秦灭亡后,原先戍守边疆的兵士和移民相继离去,“稍渡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直到汉武帝北击匈奴,令关东贫民迁徙到“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中央王朝又重新掌握了这一片区域。且不论匈奴还是汉人,当时的鄂尔多斯地区都是一片富有生机的土地,并非一些朝臣所谓的“泽卤,非可居也”。[2]2867-2869史念海先生据杭锦旗和准格尔旗汉代墓葬出土的文物,推测出这里曾有过富饶茂密的森林,并认为整个鄂尔多斯高原的森林在赵武灵王到清代前期都相当茂盛,游牧和农耕文明的交替在这里进行,对自然环境产生了重大影响。当然,优越的自然环境只是野生动物繁殖的必要条件,物种的繁盛需要进一步说明。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匈奴“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在《史记·匈奴列传》中又说“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由此我们可以得出鄂尔多斯物种的概貌,但这些物种的种类到底有多少呢?秦汉之际,冒顿杀死其父头曼单于,统一蒙古草原,“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匈奴势力被整合之后开始向汉朝侵略。当时汉立国不久,百业凋敝,于是有汉高祖困于匈奴的“白登之围”。在汉匈此次战争中,匈奴发动了精兵四十万,其战马被史家描述为“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按照战马的颜色排列军阵,第一可见匈奴畜养业之发达,第二可见纪律之严明。当然,这里也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战马的排列是按阴阳五行的方位排列的。阴阳五行理论在战国之后颇有影响,最能反映此一思想的莫过于《黄帝内经》,此书实现了阴阳五行、四时方位、颜色、身体的统一,它说“东方生风,风生木……在色为苍;南方生热,热生火……在色为赤;中央生湿,湿生土……在色为黄;西方生燥,燥生金……在色为白;北方生寒,寒生水……在色为黑”。[3]简言之,东南西北中分别与青、赤、黄、白、黑五色相对应,而匈奴战马的颜色也按青、骍(赤黄)、白、乌排列。匈奴族虽然与汉人接触,但不可能迅速接受阴阳五行思想并实践之,而且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作为军事指挥家的冒顿单于也不可能为附会阴阳五行排列军阵。所以纯色马是真,方位排列是假,只能是司马迁个人思想的反映,班固说司马氏“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4]据此可推知,尽管匈奴不太可能以五行排列战马,但青、骍、白、乌四种颜色足见其马种之繁盛。
除马之外,牛羊也是极多的。到南北朝时尚有诗人称敕勒川为“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川大约在今包头市。[5]92在汉朝对匈奴的战争中,汉将军卫青出云中以西得“牛羊百余万”,其后,窦宪、常惠破匈奴,都得到为数不少的牛羊,可见鄂尔多斯的牛羊在此时期非常之多。另外,匈奴人与牛羊的关系也是密切的,以至于“儿能骑羊”,喜食牛羊乳汁制成的“湩酪”,[2]2899穿牛羊皮制品,睡毛毡,所谓“衣其皮革,被旃裘”。[2]2879
草原生态系统中,狼是作为牛羊的天敌出现的。匈奴人仅仅把狼当做寻常动物,并无对狼的信仰崇拜。对此,可从《魏书》寻得蛛丝马迹,《魏书》记载了一则关于“高车国”来历的故事:
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
俗云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经三年,其母欲迎之,单于曰:“不可,未彻之间耳。”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其姊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6]
《魏书》成书时间与匈奴灭亡相去不远,关于匈奴习俗的传说应是准确的。匈奴人认为狼是寻常畜生,当然与匈奴族的原始信仰无关。草原上到处充满着狼的活动迹象,那么将狼雕刻于金冠之上,只能说明这是本民族生活环境的写照。
匈奴王冠取材于匈奴人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场景,马牛羊是匈奴人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也是匈奴贵族财富的象征,所谓“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2]2867“分地”即是牧场、牛羊。
三、王冠的材料来源
匈奴王冠材料有黄金、绿松石两种。在阿鲁柴登发现的不止有匈奴王金冠,还有金牌饰、羊形圆饰片、金耳坠、金项圈等,制造工艺有抽丝、焊接、压片、镀金等,颇为复杂,因此林干推测匈奴专门设有金银器铸造作坊。[7]
匈奴王冠上的绿松石颜色透绿、质地温润,颇具美感。这种宝石的使用历史非常悠久,远在新石器时代就被当做装饰品。地质学家章鸿钊称:“中国绿松石之名始于清,甸子之名始见于元,元史作碧甸子或云朗甸子即为绿松石。”[8]但这种装饰品并非就地取材于鄂尔多斯高原地区,而是由当时的他国输入。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了元代之前绿松石的来源,“甸子:你舍卜的,即回回甸子,文理细。乞里马泥,即河西甸子,文理粗。荆州石,即襄阳甸子,色变。”[9]国外主要分布于今伊朗,古称波斯;国内有河西和襄阳两处。但根据更为充分的数据记载,中国湖北境内郧县、郧西县和竹山县和陕西境内的安康都出产绿松石,所以,匈奴王冠上的绿松石极有可能来自于汉或者西域诸国。这就牵扯到匈奴与外国的物资往来问题。
1.与汉朝的物资往来
孝景帝时,汉“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随着时间的转移,关市在匈奴生活中越发重要起来,竟成为汉朝诱击匈奴的工具。由于“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派遣聂翁壹凭借走私非法物资来伏击单于,达到军事目的。虽然匈奴知道关市贸易存在巨大危险,却一直持续到匈奴灭亡。
除贸易之外,匈奴要想得到汉朝的物资,还有以下途径:和亲馈赠、使节往来携带、直接掠夺等。比如孝文帝六年(前174),汉朝赠予匈奴单于“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孝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入寇,“虏人民畜产甚多”。匈奴以各种手段获得汉朝财物,其中以金银、丝绸等奢侈品为多。那么获得色泽透亮、价值颇高的绿松石也是大有可能的。
2.与西域诸国的物资往来
西域“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5]3871在匈奴以西、乌孙以南。汉武帝之前,匈奴日逐王派遣僮仆都尉“领西域……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可知匈奴人并不是以和平贸易的方式获取西域的物资,而是一种领主式的掠夺。当然这里所指的西域并非广义的西域,不包括波斯、大秦等国家。但是,匈奴靠收取赋税也可能得到流散至西域的奇珍异物,包括波斯的绿松石。[10]
匈奴对外扩张、交流的过程包括物品交换的内涵,互通有无的贸易和简单粗暴的掠夺都有可能使得匈奴的物资丰富。王冠代表了匈奴文化,但有可能是文明交流的产物。
四、“胡冠”与“汉冠”
中国古代长期有所谓“华夷之辨”,并推崇“尊王攘夷”思想。《尚书正义》说:“冕服采章曰华,大国曰夏,及四夷皆相率而使奉天成命”。[11]292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文明观。在这种文明观的支配下,秦汉时期的中国人把匈奴划分为化外之民,说他们“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冠带”在汉人眼里成为文明的象征。但并不尽然,一般的匈奴人并无冠带装饰,这是由草原民族的特性决定的,匈奴人“射猎禽兽为生业”,穿梭于山林草丛之间,冠带反而是一种负担。对于有身份地位的匈奴贵族则另是一番情景,《后汉书·舆服志》引胡广语曰:“赵武灵王效胡服,以金铛饰首,前插貂尾,为贵职”。[12]3668匈奴人用金冠为装饰,是贵族的专利,出土的匈奴金冠就是明证。
匈奴金冠的半球上有一最为引人瞩目的雄鹰,碧绿剔透,气势不凡,而且随着佩戴者的移动,雄鹰会呈现跃跃欲飞之姿态,正体现了《尔雅》所谓的“鹰隼丑,其飞也翚”。[13]显然,雄鹰在匈奴人的心目中是草原王者的象征,雄鹰翱翔天空好比是匈奴王驰骋草原。所以匈奴金冠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体现,而汉人的冠冕则大为不同。
范晔说中国本无冠冕之饰,是先民仿照鸟兽冠角制作的。[12]3661冠是天子、诸侯祭祀天地、进行礼乐活动所必需的装饰,同时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汉代去古未远,汉冠在承接上古的同时又有所开拓。据《后汉书·舆服志》,笔者统计共有冠17种,材质有黄金、铜铁、竹木、兽皮等,不同的冠有不同的功用,如长冠“官员祀宗庙诸祀则冠之”、武弁大冠是“武官冠之”。[12]3667-3670其特征可归为四类:一者,汉冠的象征性,不同的冠代表不同的阶层,如“武冠”与“进贤冠”代表武士与文士。二者,身份高不等同于冠的材质好。汉高祖长冠以布制成,却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与匈奴王冠金玉为饰不同。三者,汉冠与胡冠形制不同,胡冠呈圆环状,以三个金圈插合而成,汉冠多呈竖条状,佩戴时在发髻之上。四者,汉冠与胡冠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赵武灵王效法胡人“以金珰饰首”,并且被汉朝吸收成为“赵惠文冠”。
虽然胡冠不如汉冠那样种类多且用途广,但是它具备了“冠”的基本要素,即装饰性与象征性,所以它仍旧有魅力向匈奴以外的地方传播。
五、结语
匈奴族在强盛到灭亡的过程中,一直以草原为根据地,鄂尔多斯地区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点。在这个地区繁衍的匈奴部族以其蓄养牲畜、弯弓射箭、征战抢掠创造了文明标识。无论是马牛羊、狼、鹰等动物,还是金银、绿松石等奢侈品,都是匈奴人社会生活、经济交流、军事文化的反映,并以“匈奴王冠”的形式展现出来,讲述着鼎盛时期的匈奴与各族争雄的光辉岁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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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92.
[12]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3]阮元.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9.
编 者 按:原文引自《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4月第20卷第2期,如需引用请核对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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