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良
[作者王作良,男,汉族,陕西师范大学国际汉学院教授。]
引言
以小说体涉及昭君和亲的作品,最早的两部当属《琴操》和《西京杂记》中的有关记载。民国前后,昭君题材的小说创作进入繁荣时期,而《四大美人艳史演义·昭君艳史》(按: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昭君艳史》)以及《昭君全传》为其中较为知名者。具体而言,二书皆具较为明显的时代色彩《昭君全传》中的昭君,满含忠义之情,作品重在突出昭君的有才无命;《昭君艳史》一书,对于昭君出塞,突出其宿命的特点,昭君人物形象的塑造,侧重其中的节烈性格。二书情节与倾向有相似之处,似有相互影响的影子。
《昭君全传》:忠义与有才无命的昭君
《昭君全传》,作者不详,有论者因其“篇幅既短,乏善可陈”,“故不与论列”,但从当时该书的出版情况来看,还是颇具影响的。可以查询的版本有以下几种:上海世界书局1921年10月版,1924年版,1925年版;上海中国第一书局1926年9月第8版,封面、卷首书名前加《中国第一美人》。黑龙江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系根据世界书局1921年10月版整理而成。全书共二十四小节,分别为《昭君之产生地点》、《昭君之待字闺中》、《昭君之图写小影》、《昭君之开罪画工》、《昭君之思归故乡》、《昭君之乔装宫女》、《昭君之自愿和亲》《昭君之出塞盛会》、《昭君之艳色惊人》《昭君之遍体奇香》《昭君之自诉身世》、《昭君之爱弄琵琶》、《昭君之断肠情书》、《昭君之得意报仇》、《昭君之眷恋故君》、《昭君之保护汉室》、《昭君之编制乐府》、《昭君之学习武艺》、《昭君之教人歌舞》、《昭君之惊闻父丧》、《昭君之梦回家园》、《昭君之预备接驾》、《昭君之痛恨胡俗》、《昭君之死后流芳》。取掉标题之前三字“昭君之”三字,实为以四字标题,与《昭君艳史》相同。
《昭君全传》,内容颇为驳杂,其中有叙述、议论,也不乏对相关史实的考订,其事源于《琴操》、《西京杂记》及其他有关记载,多种资料杂糅其中而成书。该书诞生于民国前后,第二十三章“昭君之痛恨胡俗”,,多处出现诟骂匈奴民族之处,体现出强烈的时代特色,似与当时的反清思潮有关。与元代之后的许多其他作品一样,作者创作的用意亦在于借昭君故事的书写,使人“莫不痛恨于毛延寿,唯恐其死之不速”。书中将昭君塑造成一个满含忠义之情的失意女子形象,但其中也暴露了封建时代宫女的悲惨命运。第六章借昭君的好姊妹张淑贞之口道出了宫女入宫后的现实生活:“我辈女子,一经入宫,即与死无异,万无放回故乡,重见父母之理。且宫中禁律,宫女苟有思家之念者,死无赦。幸姊姊无复语此。”对于昭君出塞的成行,在第六章中亦有论述,是“仍照囊例,于后宫之中,择良家女子,以充宫(按:应作‘公’)主为是”之举。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汉匈关系出现危机:“即有反覆,夫妇之好不终,亦于汉室无损。今若以长公主妻之,使能琴瑟和协,终身无脱辐之占,宁非幸事。设或夫妇成仇,长公主遣一介之使,求救于汉,此时弃之不能,救之不可,劳师动众,大非息事宁人之道。”虽为昭君一人而发,但道出了大多数和亲事件背后的种种政治考量。
小说的创作宗旨,在第一章“昭君之产生地点”中有以下论述:“昭君以千秋之绝色,已经选人宫闱,徒以黄金作祟,遂使白璧蒙尘,燕台一去,长辞父母之邦,抱恨终身,空余塞下之曲,红颜薄命,至于此极。读史至此,未尝不为之掩卷太息,涕下无从,而致憾于造物之无情也。”在作者眼中,远嫁匈奴的昭君就像“空留国士之名”的怀才不遇的士一样,同属“千古有才无命之人”,他们(她们)的悲剧始于奸人的迫害和皇帝的失察。就昭君个人而言,同为“绝世之美人”,“西施、杨贵妃辈,莫不邀时君之宠遇,极人生之富贵,虽晚节不终,或泛五湖之云水,或泣马嵬之幽魂,使后之人凭吊欷獻,不能自已。而当其盛时,则故餐金蜚玉、妖服冶容,集宠爱于一身,传韵事于千古,虽死不朽矣”!作者认为,昭君不能像西施和玉环那样“虽死不朽”、“传韵事于千古”,就在于昭君终其一生,未能“餐金蜚玉、妖服冶容,集宠爱于一身”。在作者看来,女性的容貌是至关重要的,“盖女子之所以取怜于他人者,恃其貌耳。彼有才而无貌者,固不足以取怜爱而邀宠荣。而才貌兼全者,亦可未恃为天之予我独尊。盖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昭君无疑属于“才貌兼全者”,但因其“以身为女子,至于乞怜于男子者,乃并区区之貌而不足恃,宁不大可哀乎?”叹息的是昭君因单单“恃(才貌兼全)为天之予我独尊”而错失“取怜爱而邀宠荣”的机会,致使后人遂有“红颜薄命”之叹。
《昭君全传》重在突出昭君的忠与义,“村人思念昭君不已,乃以名其村,志不忘其义”。昭君入宫之前,凸现的是其天赋异禀与自信,而之所以入宫全在其父的自作主张。在进宫过程的描写中,昭君是事件之外的一个“他者”。但从昭君进宫后的一系列行为看,昭君对其父的决定至少是默许的。听了毛延寿的夸奖,昭君认为“若使君王得见画图,自必立时召见,可断言也”。故而“昭君之得意,殆非言语所能形容者也焉”!而昭君因拒绝行贿,遂致日夜以泪洗面。后与张淑贞结成友好,同病相怜,共度时日。虚构的人物张淑贞与昭君在书中是相辅相成的,也是作者体现“义”之理念的一个化身。于此,作者大为感慨:“云天高谊,虽求须眉男子,亦不能必得,况在巾帼中乎?”昭君的忠,则表现为维护君王荣誉和替国家分忧。不肯行贿毛延寿而自毁画容,昭君辩解道:“臣妾非敢吝惜小费,特以圣明在上,而使执箕帚之贱妾,亦以贿赂求进,天下后世将谓陛下为何主。且臣妾虽来自草野,颇知廉耻,不欲以金钱之力上污圣德,且以辱己之身份,是以峻辞拒绝,靳而弗与。”面对蒙受的耻辱,昭君表示“自遭谗被斥以来,即欲以一死答陛下眷顾之恩”。其拳拳爱君之心,昭然可见。
《昭君艳史》:出塞的宿命与昭君的节烈
《昭君艳史》又名《昭君演义》,为《四大美人艳史演义》之二,全书共十八章,标题皆用四字,书题(古)佚名作,实亦清末民初作品,更具体一点,应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
与《昭君全传》相比,《昭君艳史》的流传要更广一些,笔者查到的有以下版本:《昭君艳史》,上海新华书局1922年6月初版,1923年5月再版,卷首书名题为《(历史小说)中国四大美人艳史·西汉时第一美人昭君艳史》。《昭君艳史》亦收入彭诗琅主编《中国古代艳史大系·第5卷》中,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甘时雨著(按:“著”应为“编”)。《(新撰)四大美人演义》,上海新民书局1934年3月初版,后黄山书社1984年以《四大美人演义》为名重版。《昭君演义》,竟智图书馆1936年版。《四大美人艳史演义》,收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中国禁毁小说精选百部·艳史讲史系列(四)》中,亦收入中国戏曲出版社2000年版《中国古代禁毁小说秘本文库》。《新撰昭君艳史演义》收入沈云龙辑《中国通俗章回小说丛刊》中,台湾文海出版社1971年影印本。《四大美人艳史演义·第一美人传》,收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中国禁毁小说110部》中。《中国四大美人艳史·昭君》,青岛出版社2008年版。
与《昭君全传》有相似,《昭君艳史》也具有较为明显的时代色彩。如同《西施艳史》中用了“女界”、“巾帼英雄”、“国民”、“国耻”、“爱国心”等辛亥革命开始使用的新词汇,《昭君演义》中也不乏“人民”、“运动”、“发展”等颇具新潮的用语。其故事多本于晋葛洪《西京杂记》的记载和明陈与郊《宁胡记》的相关情节,对于《琴操》中的昭君事也多有吸收。人物设置方面,皇后林氏和昭君之母姚氏则直接承袭自嘉庆十四年(1809)付梓,在后世有较大影响的《双凤奇缘》一书;情节方面,昭君宫中受到冷落之前的内容,大都来自于《双风奇缘》前七回的故事。
《昭君艳史》一书,重在突出昭君出塞的宿命与昭君的节烈。作者开篇即对昭君出塞的意义发表评论:“(昭君)身入胡地,不随胡俗转移节操,竟以子婚其母之俗习,仰药而死。使胡人之陋习,从此改革。汉人之礼教,披于沙漠,是昭君不但为汉之功臣,且为匈奴之烈妇矣。身死之后,一灵不泯,犹令冢草皆青,以表其心向汉室,到死靡他之意。”
此书亦颇有翻案之倾向。“昭君之下嫁匈奴,在于画工之改窜图形,不令汉皇知其为美貌佳人。照此言来,画工毛延寿,又为昭君之功臣了。”此等议论,总不免有“祸水论”之味道,只不过措辞委婉罢了。与此相关,似乎昭君和亲事件的每一环节都是命中注定的,朝廷征选“绣女”(按:原文如此,应作“秀女”)时,那些待嫁的女子都慌不择婿,就因为大家深知“就是嫁了个中年丈夫,得了个丑些的女婿,究竟比应选入宫,与父母兄弟永远不能会面,受那冷月昏灯,困守宫闱,长门寂寂苑草凄凄的况味,要好到万倍了。”昭君因“诗书满腹”、又生得“如花似玉,风韵天然”,父母“定要选个才貌并全的青年子弟”,因此耽搁了婚嫁。又因为昭君之名荆门州无人不知,故而被选入宫。对此,昭君也有自己的打算:“女儿若是命中注定要选入深宫,也是勉强不得的”,“若是应选入宫,或可稍展夙愿”。也就是说,在应选入宫这件事上,昭君表现出了她“深明大义”的一面,皇帝至少也应算作“才貌并全的青年子弟”,或可将其作为“发展”其“大志”的契机。与此前作品相比,此处昭君的入宫并不能说完全是父母的决定,也是昭君的选择,虽然这种选择有不得已的成分。对于此次点入深宫,昭君多次表示:“未必遂无得志致使。”这是针对州官的“作张作致”而发的。面对依依不舍而大哭不止的母亲,昭君劝慰云:“女儿此去,料想不至老死深宫。倘得略有寸进,便得设法与父母相见。”入宫应选对聪明貌美的昭君来说,是颇为踌躇满志的个选择。但是正如书中所言,“也是昭君命中注定,应该下嫁匈奴,受那塞外风霜之苦,流传百世之名”,使得原本稳操胜券的事情,因张让的疏忽与毛延寿的从中作梗,“天心注定,元帝没有与昭君共处的福分”,昭君最终错失君王恩宠而远嫁匈奴,一切皆天意,若要谴责,也只能怪苍天无眼。作者评价汉元帝似乎是宋人王安石《明妃曲》
意旨的翻版并有所发展:“汉皇虽富有四海,万乘之尊,要保一个心爱的美人,也不可得。便该自怨自艾,倍加修省,力改前辙,才是人君之度。又复不知己过,因为可惜佳人,迁怒画工,把个毛延寿,拿来杀了。但是佳人已去,倾国倾城,不可再得。徒杀画工,有何益处呢?”木已成舟,即使贵为天子,也无能为力。
和《昭君全传》一样,《昭君艳史》的倾向也十分复杂,其间充满矛盾。一方面认为昭君出塞的“悲剧”源于天意,另一方面作品也写出了皇宫的森严、宫女的悲惨生活以及宫中禁律的冷酷无情。昭君因触动思乡之情,与宫中姐妹闲谈,“意欲备表陈情,乞天子施恩,放归乡里”,这已与昭君的夙愿“略有寸进,便得设法与父母相见”大相径庭,不料不待昭君说完,同伴婉华就阻止昭君看似“可笑”的言辞。婉华的一番陈词,道出了深宫怨女们生不如死的绝望心情。昭君最终选择“愿为胡妇”,正是其幻想破灭后的必然选择。对于毛延寿结局的处理,作者一会儿认为元帝“徒杀画工”,一会儿又将毛延寿的被杀定义为“诛奸”,凡此种种,都反映出其创作思想的混乱。
余论
与以往的昭君小说作品相比,《昭君全传》在昭君形象的塑造方面,《昭君艳史》在对昭君出塞高度评价方面,都有创新之处。《昭君全传》中,《昭君之痛恨胡俗》一章,写到昭君因痛恨胡俗之收继婚,最终“投缳而死”,这样的结局,自汉代蔡邕的《琴操》已定下基调,只是昭君选择死节的方式有所不同。尽管如此,其中也写到昭君入胡地后,艳羡匈奴女子“娴习技击,擅长骑射,御怒(按:应作‘驽’)马以涉山登岭,如履平地”,遂习骑射,“由其用心专一,是以造诣之精,至深且速,令人惊异不止”,最终凭借其智慧,协助单于打败了焉蓍(按:应作‘耆’),使其“娘子军之威名,震于远近”,单于亦因此“奉之如神明矣”。《昭君艳史》中,昭君的结局亦以悲剧而告终,对于昭君出塞本身这件事,作品中有以下议论:“单于谨事汉朝,历二十年之久,不侵犯边界,皆昭君之功也。”凡此种种,都意在标明昭君为汉匈和平作出的可贵努力和贡献,其可贵的价值不言自明。
【参考文献】
[1]佚名《昭君全传》,黑龙江朝鲜民族出版社1985年根据
上海世界书局1921年10月版本整理版。
[2]佚名《昭君艳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
编 者 按:文章来源《昭君文化》2013年 第2期,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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